“扎针风波”中的乌鲁木齐

因为扎针案件的相关信息未能及时公开,一场由恐慌引发的游行,暴露了“7·5”事件后,乌鲁木齐汉、维族群间脆弱的互信和微妙的共处局面。

谣言中的城市

一个让人恐惧的消息,8月20日前后开始在这个城市蔓延——有人用注射器在乌鲁木齐各个公共场合扎人,注射器里可能有艾滋病人的血液。

在当地汉族人的口中,这是“7·5”事件后某些维族人针对汉族人的另一种恐怖袭击。有人说见到装扮时髦的维族女性,让身边的孩子拿针筒扎人。扎针恐慌同样在维吾尔族社会广泛流传,但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有人说看到戴着头巾扎针的维族妇女被抓获后,揭开头巾一看却是汉族人。

“7·5”事件后,乌鲁木齐街头品尝新鲜上市葡萄的市民。

乌鲁木齐记者徐靳(化名),一开始并没有特别惊慌,职业本能让他质疑这些找不到消息源的信息。但到了8月28日和29日,接连两条政府群发的短信,让情况发生转折。徐靳看到的短信内容大致为:近日公安在公共场合查获一起不法分子以注射器扎人的案件,请市民们提高警惕。

此后接连几天,报社的热线电话不断接到市民举报,称公交车上、菜场里、马路上有人被扎伤。记者们并没有一一追踪这些线索,自治区政府发完短信后,再也没有公开谈论此事,媒体不清楚政府的态度,不敢轻易报道。

3天后的9月1日,正逢暑期结束后的开学日。第十八届乌鲁木齐对外经济贸易洽谈会(简称乌洽会)同日开幕。

在当地媒体轰炸式的报道中,乌洽会被称为“我国西北地区乃至中亚区域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国际经贸盛会”。经历国际金融危机和“7·5”事件后,市场陡然萧条的乌鲁木齐,对这个展会寄予厚望。当地媒体被指定拿出重要版面、主力记者进行报道。警察对展厅附近道路实现交通管制,以保证参展车辆“顺利驶入”。

看似平静的市面下,各种版本的扎针事件流传于饭桌上、办公室里。在这些流言里,针筒里的不明液体从艾滋病血发展成为乙肝病毒、硫酸、氰化钾、炭疽杆菌……受害对象不再是单个,而是一个学校的15名儿童。

《新疆经济报》记者海来特·尼亚孜介绍,一位汉族朋友在饭桌聊天时告诉他,现在有人针管里装有炭疽,扎到胳膊就胳膊没了,扎到腿就腿没了。熟悉军事医学的海来特告诉她,平民能弄到炭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位朋友不屑地说:“你不知道,这些用来扎针的炭疽,都是美国空投到南疆的,专门用来对付汉族人。”

之后,同样是缺乏信息源的这类消息,真的让徐靳心慌了:“政府发出短信后,再未详细地披露此事,可能是为了给乌洽会营造和谐气氛,但既然真有这事,那对传言就得小心了。”他说,他要求家人每半小时互通电话报平安,下了班直接回家。

9月1日,政府没有公开发言,媒体仍然沉默着。

2009年9月4日,乌鲁木齐街头维持秩序的武警战士。

吁求安全的游行

9月2日,接到政府短信后的第5天,经过一个周末发酵的流言,在出现大批汉族儿童受害者的消息后,引发的不再只是恐慌。市民,绝大多数是汉族市民,开始愤怒。

当天上午10时,新疆自治区副主席库热西·买合苏提在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对中外记者宣布,“7·5”事件后,乌鲁木齐的社会秩序已经基本恢复。而徐靳的手机上,陆续接到一些不明身份人士的电话,呼吁汉族人当天集会游行,要求政府保证市民的安全。15时50分左右,市中心小西门商业区一带,已有商户和汉族民众云集街头。

当日一场伴随着8级大风的暴雨,暂时浇散了人群。而政府内部正传出应该公布消息的声音——当天下午自治区卫生厅的工作会议上,与会者听到卫生厅有人表示:近日自称被扎去医院就诊的民众人数猛增,应该立即公布相关信息。

自治区政府终于在下午晚些时间召开新闻发布会,首次通报扎针事件情况。自治区党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朱海仑通报说:目前已抓获15名嫌犯,报案者有汉、维、回等9个民族的市民。没有一例受害者因针刺死亡或生病。通报信息中回避了嫌犯的民族成分。

次日上午19时30分,小西门地下通道内,阿不都如苏里·阿不都克德尔和3名男性同伴,尾随一名李姓汉族女性,在同伴的掩护下,他用注射器扎了这名女性的颈部。4天后,他们被以投放虚假危险物质罪起诉。但民众就此被触怒。

人群最先在人民广场附近的光明路、北门、南门、人民电影院等处聚集,然后缓缓汇成了一条数干人的长流,向人民广场的新疆自治区党委门前走去。十几面国旗,被人群举着,一字排开,红彤彤直耀人眼。有人打出“严惩暴徒,还我安宁”的标语。

14时左右,当游行队伍聚集到自治区党委门前,中央政治局委员、新疆自治区党委书记王乐泉在党委二楼平台上露面,并发表讲话,称政府将依法严惩“7·5”事件犯罪嫌疑人,将依法严惩针刺事件犯罪分子。

乌鲁木齐市委书记栗智,爬上党委门前一辆车的车顶,通过喇叭呼吁市民保持冷静,政府已组织军警,尽力维护社会稳定,全力追捕犯罪分子。

人群随后往城南行进。乌鲁木齐以人民广场为中心,广场以南各种蜿蜒曲折的小道汇拢的区域内,聚居着这个城市大部分的维吾尔族人。人群在南门这里遇到了武警排起的人墙,僵持了没多久,人墙被撕破,人群继续往二道桥方向涌入,几重武警、特警的人墙最终让人群停留在此。

谈不下去的话题

这场没有经过任何部门审批的游行,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

新疆社科院的李晓霞,正纵穿城市前往南侧新疆大学开会,车到友好路地段,被警方封锁线拦下。经过一个半小时的尝试后,这位研究民族问题的学者,无奈地发现,要赶上那个会是不可能的了。

她最后停留在北京路附近的医学院门口,游行队伍在她视野的尽头,影影绰绰,许多人在路边好奇地观望着远处的喧嚣。附近医学院门口,一群维族学生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似乎并未意识到,路那头,人群爆发出的愤怒,有部分冲着他们的族群而来。

虽然经历了“7·5”事件和两天后的“7·7”事件,这个城市的居民尚未彻底丧失安全感。在这个汉族人口如今已达七成的城市里,汉维两族和平相处了60年。就在民族聚居区二道桥里,至少有两代汉族人混居其中,两族人在朝夕相处中学会了互相尊重。

汉族人买猪肉时,都知道用深色的塑料袋装回家,以免让邻居发现。遇到维族邻人串门,汉族人会递上新切的瓜,代替给同族客人的那杯水。“7·5”事件后,在本地定居的维族人,都认为那些暴徒是外来者,普遍谴责他们的暴力行为。

李晓霞沉痛无奈地说,对“7·5”事件,她知道的维吾尔人对血腥暴力事件都是一致谴责,但到了扎针事件后,维族民众的反应不一样了。

截至9月9日,政府公布的案例仅4个,共8人被逮捕,从名字推测可能均是维族人,公安抓到的犯罪嫌疑人共45人。但公安核实有531人被针状物刺伤,其中有明显针眼的有171例。

李晓霞的一些维族朋友表示,扎针事件发生后,他们听说有汉族人也声言要以同样的方式报复,部分案件也可能是汉族人所为。而且扎针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作案方式很隐蔽,其实很难辨认哪些是制造恐怖氛围的行为,哪些只是恶作剧。“很多问题讨论到这里,就讨论不下去了。”李晓霞说。

只有往日关系很亲密的同事之间,才会谈起这样的话题。当徐靳遇到维族同事时,谁也不会主动提起扎针、游行这样的话题,他说:“大家表面上仍可以和平相处,但内心谁也不知道对方真正的想法,怕一谈开,互相伤害。”

据新疆公安部门通报:截至9月3日,游行已造成14人受伤住院,5人死亡。香港《文汇报》获悉,死者包括公安、武警和无辜群众。

“两朱”临危就任

据本港媒体报道,9月4日中午开始,乌鲁木齐市委、市政府前的南湖广场上,仍有民众集会。而在此前游行队伍行经的人民广场、南门、小西门等地,分别有上百人和上千人游行。民众的诉求仍指向两个方向:严惩暴徒,党和政府要保证民众的安全。在南湖广场,警方先后5次释放催泪弹,到18时左右才驱散人群。

当日凌晨,公安部长孟建柱飞赴乌鲁木齐,再次强调胡锦涛8月末视察新疆时提及的“稳定压倒一切”的精神。

次日,栗智被免去职务,朱海仑接替他出任乌鲁木齐市委书记。自治区公安厅厅长柳耀华亦同时被免职,来自南疆的阿克苏地委书记朱昌杰接替了他的职务。

今年58岁的栗智,履历中多半从事经济管理工作。因曾对媒体说过“小商小贩是个宝”、“上访八成有道理”,有“亲民务实书记”之美誉。

接替他的朱海仑,曾主政南疆客什、和田这两个维族地区。据外媒报道,当地知情人对他的评价是“有魄力”。有评论认为,他的上台,释放出乌鲁木齐要加强法制的信号。

朱海仑履新首日,在全市干部大会上表示,要“民所恨,除之;民所想,予之”。动员一切力量,维护全市社会的稳定。6日,100名厅级以上干部、500名处级以上干部,和乌鲁木齐各级政府7000名党员干部,组成工作队,进入乌鲁木齐110个街道社区,和民众面对面交流。

“7·5”事件之后,乌鲁木齐曾派出1500人的党员队伍,进入5个在事件中发生骚乱的重点街道社区,和民众直接对话。已在社区工作近两个月的热依曼说,他们进入社区的每一户人家,要达到保护好人、孤立坏人、暴露不法分子的目的。

一些大学毕业后长期失业的维族大学生,这次被政府以每月800元的薪水聘用,组成工作大队,前往南疆地区,向不懂汉语的维族农民“宣传党的政策”。

而此次派出的7000人队伍,以一种较柔和的方式面对民众。参与这项工作的李体超说,干部进入基层的工作包括几项:宣传党的政策,宣传“7·5”事件后的真相,帮助民众解决生产生活方面的困难。

徐靳还未见到这些干部,不过近日,公交车后面3个一排坐着的警察和学校周围站岗的武警,让他稍感安心。9月7日,单位临时通知提前两个小时下班,因为政府又下了交通管制通告,有传言说二道桥附近发生公交车站爆炸,但谁也不知道真的发生了什么,政府没有公开说明原因。

“当提前过周末吧”,经历了谣言导致的惶恐后,徐靳自诩抗惊慌能力增加,下班后还去市场逛了一圈才回家。

解决新疆问题的两个药方

“7·5”事件后,政府以经济手段安抚受害民众时,对维族群体也给予了不同以往的重视。早在7月末,自治区从全疆6个地州挑选了500名少数民族干部,加入到乌鲁木齐在“7·5”之后的维稳大军中。

8月末,胡锦涛到新疆视察时,强调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也离不开汉族。前往阿克苏一个村庄访问时,胡锦涛和村民们说:党和政府今后将采取更多有力措施,进一步加大对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扶植力度,“让乡亲们富裕起来”。维稳和发展经济,正是胡锦涛新疆之行,对解决新疆问题给出的药方。胡锦涛也在此行中,罕有地戴起了维吾尔族小花帽。

一位维吾尔族知识分子表示:在新疆,因为民企并不发达,能大量聘用员工的只有国企和党政机构,而这些企业、机构对使用少数民族员工有明确比例。在乌鲁木齐,许多在内地重点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维族青年都难以找到一份工作,更不要说那些没机会上大学的维族青年。因为语言和生活习俗的差异,这些青年在内地求职时,也缺乏竞争力。

今年初,新疆在教育部要求扩大中等职业教育规模的背景下,增加为少数民族学生提供职业教育的机会。

南疆地区被纳入国家中等职业教育免费试验区,对家庭困难的学生和涉农专业学生实行免费职业教育。新疆还鼓励各职业院校重点针对未就业大中专毕业生和返乡农民工的培训。学校和企业之间要开展“订单式”的培养,南疆少数民族女学生亦是重点培训对象。

在新疆哈密地区,今年3月出台了《哈密市农业富余劳动力转移就业优惠政策》。按照这个政策,哈密市尝试在政府、学校和企业间,联合培养技术人才,要逐步实现农村“一户一技工”的目标。这个政策还规定,凡是哈密市农民接受两年制、三年制职业教育,均可享受自治区财政每年1500元的生活补贴,及哈密市财政每年1500~2100元不等的学费补助,同时定向企业也支付一部分。

8月之后,哈密地区又出台政策,给接受职业教育的少数民族学生每人补贴3000元。据哈密地区教育局负责人介绍,哈密地区能提供就业的企业主要是石油、煤炭、铁路等大型企业和集团。

年初,中央投入534亿元的资金,帮助南疆最贫困的三个区域在今后5年内建设1万余个项目,缩小南北疆之间的经济差距。像南疆和田地区,农民的平均收入每户每年低于1000元,不到全疆平均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按照中共以经济增长带动社会发展传统逻辑,“7·5”前后出台的这些政策本应推进新疆社会的平稳发展,但扎针事件引发的社会动荡,让人看到这些政策的出台,并不能立即解决新疆问题。

9月9日,《新疆法制报》记者、新疆自治区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卡伊那木·加帕尔还住在自治区人民医院。几天前的3日下午,他在距离家几百米的小区门口,遭遇十几名汉族青年棍棒殴打。右膝轻微骨折,额头的伤口后来缝了17针。他居住的白云小区,九成居民是汉族人。他挨打时,脖子上挂着相机和采访乌洽会的记者证,小区的汉族保安叫来当地片警和维稳干部后,他才获救并被送往医院。 编辑 涂艳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