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的诗

浮世绘(组)

你吞下了一块想要声望的骨头,如鲠在喉

评论家医生和你比手画脚,袖里藏掖,谈拢了

价钱。他探头探脑,探囊取物,脑袋深入

你的深喉,眼睛盯住盯住,揪出了

你深藏的声望想望,欲望回望,高高扬起

呕吐物,名满天下。你一吐为快,

两情相悦,酒过三巡,该付钱了!

嘿嘿,从我这样一只老狼的嘴里

平安掩出了你的头,还不知足!和我谈钱!

他站在山顶,痛骂世界的低矮

造山运动刚刚把他脚下的平原

变成了山岭,占据了制高点,

占据了巨人的肩膀,一只鼠高瞻远瞩

极目楚天舒;一只鼠高视阔步

江流天地阔。震撼,震撼,世界之

低矮,年轻的山,斗志旺盛仍在生长

地震伸张,大地呻吟,众人云集

大山的广场,观瞻,一只鼠蹿出,

从山中蹿房越脊,仓惶而出。

马夫

老夫爱马,天经地义。他梳它的马鬃,

洗它的马背,摸它的马屁,捏它的马面。

他束载,厉兵,该秣马时,却把喂马的

大麦卖了。他管背信弃义叫背水一战,

釜底抽薪叫抽薪止沸,虚与委蛇叫调虎

离山,只因他有口有脸有解释权柄。

破釜沉舟之后,他谓此即天下澄清!

舞王

一头牛,瞪着警觉的鼠眼聆听

你弹的琴音,适合去跨地狱的字句?

明亮与否,太平与否,纹饰与否……

否,你们的人间地狱;与,我们的

繁荣与共;顶,一切欣欣向荣,良莠

不齐算得了什么。洗孩子时,请将

洗澡水一起喝下,然后将孩子踢走。

我踢,我踢,我踢,一头跳踢踏舞的

老牛,在钢丝上和谐往返,四蹄稳健。

青蛙王子

你不停地温和地貌似公允地说

所形成的言语暴力

剥夺着我的精神平衡

欢愉更是被远逐到爪哇国

去哇哇悲鸣了好几天

别把人当傻子,别把自己当青蛙王子

满世界小心眼的精神分析师都知道

选择说什么,同样暴露

你不想说什么或想掩盖些什么

蚯蚓

多么成功,又多么艰辛

一条蚯蚓

走过的路,吃过的土,咽下的苦

它不述,亦不吐

因为切成几段,它也还会长出几个头脑

反射出前进的路途中

那必不可免的

几个亲过的屁股

撅在敲过的边鼓旁

提醒耻辱

大气层

大气,大气。假大空的大气层里

你是大气球大朵大朵气焰万丈

大器,大器,假大空的大机器里

你坐小汽车气急咻咻气哼吼吼

你气象万千气吞山河气势如虹弃暗投明

你器宇轩昂气冲牛斗骑驴不看唱本看手表

你揽着气味芬芳坐享齐人之福

耳不闻泣不成声齐东野语乞怜哀告

眼不见起早贪黑凄风苦雨栖栖遑遑

摆弄棋盘上棋子起起落落奇货可居

杞人再不忧天真乃奇耻大辱岂有此理

自信虫

那身携自信虫病毒的人

有一次看上去像只鞘翅目昆虫

那次业界盛会他被促狭鬼蛊惑

意外地往上半身捣鼓了件燕尾服

结果和欢快的大尾巴燕乐队指挥撞了衫

还被指似燕嘴里的小昆虫

但他真不在乎因为他真不一般

他一般衣着朴素,这素质

宁愿让自己像只屎壳郎

因为他自信相由心生素养在内

内在美不美都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大权在握宰相肚里跑大船

男人才能像雄性动物

巡行天下巡幸乡里他都没时间

事业第一,滚好土球

才有根基,才有未来

身携自信虫病毒的人

从来站得低也看得远

没什么能阻碍他的视线没什么能打击他的雄心

身处劣势不能,一叶障目不能,他人的成就不能

你们说我爬格子万千,我不是大师谁是?

产垃圾论吨?纯属忌妒

我不忌惮且大人不记小人过

高山仰止在心中

我生命不息,滚土球不止

你们当今不看我看谁

死后谁是谁非

嘿嘿,笑话

水货

擦枪走火可不是小事,鸡毛蒜皮才是

装腔作势并不偶然,习惯成自然

水涨船高势所必然,非关船高船低

或手高手低,但眼高手低

向来不入高手的法眼

顺水推舟谁爱当推手谁推

推波助澜是滚滚潮流的不得不为

为所欲为并非过你想过的生活

做你想做的事,但得是无关痛痒的

痛心疾首的大是大非无非

改头换面的小恩小惠,不幸撞上了

非让你下马的有所作为,听起来似乎

有点耳熟,又似乎有点儿危言耸听

如果前因后果被一一剔除

种瓜种豆的照猫画虎也能连皮带骨

一头扎进去入股,滑天下之大稽的

普天下同庆,一个个光开花

不结果的小样儿前凸后鼓边跳边舞

魔高一丈

不耐烦的表情不走运

遇上了谁都瞧不上的嘴脸

一枝独秀很惊艳

撞上了高它N头的埃菲尔铁塔

出类拔萃满地转圈是在大跳街舞?

栽跟头倒地后一蹶不振

一般来说都是年事已高

满腹的牢骚没出路

因为只能说鹦鹉学舌的套话两句

呼呼嘭嘭雷声大雨点小

赶不上哔哔剥剥内火旺盛

哼哧哼哧的老黄牛,哟嘻八嘎的小笨蛋

都不如校园最炫民族风,哟哟切克闹,

煎饼果子来一套……艾瑞巴蒂!黑未够

为小河墓地而作的挽歌(组诗)

木头的纹理

波浪一般起伏。

凝滞的大海,

你什么时候看见

最后一名水手

驶过?

——乌韦·格雷斯曼

捡起一节胡杨枯枝

我对着同行的大海

念出题记中这首译诗

为了向画家证明

一首好诗总是一个奇迹

有如谶语

——题记

木乃伊

丰满葡萄般的身体里

几十年波动的大海止息

你是谁?有什么在你眼睛的窗口里

望向我们潮湿的有限

她的人类生活部分,在四千年里

水分全部蒸发,要相信运气

微笑面世的楼兰公主

考古学家收获的迷人葡萄干

丧葬谜题的糖分,复数的浓度

学者们饮下这辛劳甜蜜的工作

在黑暗中,我们围着他

一颗小葡萄干,几个月大,圆圆的

天真尚未脱水,仔细地转圈

在特别的日子里,我们围着他

欢快得像一整座葡萄园

屋内的黑暗被成串的惊奇照亮

今天是六月一日,在停电的考古所里

晃动的照明灯,一盏微缩的月亮

洒向尸骸的星星,古老的宝贝

你是谁?让我们饮下惊骇

从此有十二个水分充分的人

会叫你六一,直到

他们未经脱水,直接成灰

奥尔德克

被寻找附身,奥尔德克

成为寻找的器官,脚、手、眼睛、腺体,身心

被寻找磨得尖利,

被寻找的火烫伤,被寻找的尸布裹住,

被寻找绊得踉踉跄跄,被倒烟,被吹跑

被戏耍,被砍劈,被黄昏的灵光照耀

寻找把他扔掉又捡回

终于把他踢到“一千口棺材的坟墓”前

在忧伤的时刻,绝望的头盖骨里恍惚地

升起一个着了魔的沙漠,金黄,

拖着影子的长辫,奥尔德克撞上鬼船

无数条鬼船,立竿见影

然后,在梦游的历史事件中

奥尔德克被等待拖住,被等待支撑到老

三十三年,被寻找附身的人没有归途

三十三年,斯文?赫定归来

亦没有欧洲,只有楼兰

他们互相抵达,乘彼此的时光隧道。

命名小河

继续被寻找牵着,七十二岁的奥尔德克

兜圈子,得怪病,梦见幽灵,魔鬼的呓语

仍让他,回头是岸

寻找是罪,癫狂是罚,进退都是墙,一堵哭墙

这一次,贝格曼成为命名者

回头,是诗歌般深渊

步入岔道才是踏上正途

墓地显现,在六月二日癫狂的边缘

黄昏,老树,小河尽头,巨大的沙丘

几条人影呆立,一堆胡杨立柱

即将开口前的沉默

此后,小河断流,六十六年

罗布荒漠再次张口吞下墓地,六十六年

直到卫星抵达,射电的钥匙穿透沙漠沉默的锁孔

胡杨

胡杨,塔克拉马干的智慧

向黑暗深处扎根的大勇

成就光明空间里的十亿金黄

跟着水走,风雕的身体

从枝芽到坚硬,六千五百万年

英才天成,长出无数种树叶

一朵朵不同的火苗——

人的欲望、人的神化、人的无知……跳荡

灵魂在胡杨中挺立,人看见了

人以为懂了,人把自己搬了进去

于是,男根、女阴、船棺的弦板

“小河”死神的立柱神殿、桨柱神殿

从此,崇拜在沙堆上站得笔直,热得过头

红得战栗,想像力纺纱织线

织出阳光传奇,喷出伟大的光芒

据说,死亡一度使楼兰古城丧失理智

阿拉伯语的理智,本是限制和拘束

不加节制,面对死亡

七个太阳墓葬

耗尽一万棵胡杨,打造万丈光芒

阳光带来沙漠,中暑的绿洲呕吐尽整座城池

沿着塔里木河拍照的摄影师

轻描淡写,“不喝水也死不了的大树”

本该活上千年,在这四十年中,却

死尽四分之三,断流的塔里木河下游

成为胡杨坟场,又一个墓地,千年不倒

只要一季昆仑山的雪水,就够了

但现在,四季都住进了水库

水库带来沙漠,沙漠埋葬人定胜天

与人为伍的胡杨

千年不朽的植物智慧

敌不过人一代又一代地失去理智

发掘船棺

下葬的过程

再翻过来做一遍

有些事就成了,比如

田野考古发掘或野蛮盗墓

它们一半对一半。看到时

半个括号,散落沙中,失事的

船,孤独地思念另一半,船舷

神圣括号里楔合一体的二元对立

失去船棺的木乃伊还是灵魂的家吗

推倒沙山,挖沙,放倒立木、立桨

一条小船浮出海面,黄色沙海

穿着牛皮防水外衣,努力撕开

四千年越箍越紧的紧身衣

咚咚的鼓声,从哪里传来

撕开,鼓声来自我的心脏

一块块木质盖板崩落

一声声血红心跳跃起

互相听见,对视

我们互相对视

微笑的公主

我们的惊骇

你的美貌

惊人

船棺

神秘的

起航地点

死亡,一条船

一船一船的死者

驶离必有一死的世界

我们头顶被覆盖的幸福

我们向着太阳升起之所

我们紧紧依偎相随四千年

我们是,倒扣在沙海上的船队

一层一层,堆叠起我们的死亡秘密

惊人的语言,全都倒扣着,考验

你们,看见的人,必一目了然

船加上棺,坐实这死亡之海

想像吧,不朽的世界很近

一翻身就可抵达。脆弱的

你们,我们的后人世界

需要保护。我们不看

听!越来越大的风沙

越来越无声的河流

越来越多的寂静

翻转成喧闹

世界翻转

我们的

提问的象征

血红涂料,牛头高挂,黑色根柄

像来自往昔的叫喊

直击我们的耳鼓

一种巨大的语言

说出沉默的范围

象征站在它的最高尺度上

种下干尸,依然故我

每一只提问的草筐

都在学习时光的精髓

要不含水份,并忘却化石

草木毛皮精力充沛

编织听觉中心最终的胜利

不言说者方被言说

草筐、尖帽、羽饰、斗篷、陶根木祖

机会均等,一只冥弓

射出生硬的我,口含红柳箭矢

击中远处那个我所不解的文明

沙。海

沙与海是孪生兄弟

水少即是沙,水多即是海

水中是有光的,沙中亦有光

水中的光是一串串游金

沙中的光是一粒粒石钻

草中亦有光,那一根根银根的细脚

深一脚,浅一脚,踩得大地处处泛光

光中之光,万物因它而成

时间中因而亦有光,故得名时光

四千年时光以具象的木乃伊惊骇我们

四千年时光以船棺圣殿向我们开口说话

那于沙中发现的海

一波一波浪丘,从原始记忆中涌来

造好了船,他们躺下

生命死而不朽

于水中目睹那光,寒来暑往

光一小圈一小圈地掠走水分

只因水分不同,时间改变了节奏

时间在沙里格外有耐心

它收起了在雨林中速朽的利爪

在睫毛上冻僵,在沙暴里失去自身

却使草木毛皮,生死俱有形

因而时光中亦有水,水使万物精力充沛

亦能使沙变成海,沧海

桑田的四千年时光啊,在沙中遗下那

一只只船棺的惊叹号——

一把把理解时光的古老钥匙在沙中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