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梦


  作者简介:
  牟敦乐,1965年生,山东日照人。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一路阳光》,《通勤》、《大爷回家吧》、《曲径交叉的站台》分别入选《小说选刊》。作品先后获得“大红鹰”杯全国文学奖、山东文学优秀小说奖,现就职于济南铁路局。
  
  程丰义怔怔地盯着电脑,股票分时走势图上每砸下一笔抛单,心中便一阵疼。一条弯弯曲曲的黄线从显示屏的左上角,一路下滑,似乎要把电脑屏幕裂开一道冷冷的口子,直至跌到显示屏的右下角仍不见止住的迹象,再看看K线图,已是飞流直下,面目全非。
  连续单边大幅下挫的股市,使得盘面十分难看,此时程丰义的脸上好比有一百条蚯蚓在爬,比盘面不知还要难看多少。股价一分一分往下移,资金在一点点蒸发。当初7万的投入就这样一点点、一天天在退缩,现在已不到4万元,缩到什么时候才止住?这处处点缀着玫瑰与美酒的股市,瞬间撕掉温和的面纱,露出了它狰狞肮脏的面貌,像是一头青面獠牙的怪兽,一步步追逐着手无寸铁的程丰义,但这一切,为时已晚。
  程丰义昂着头走下楼梯,在迈上一楼大理石地面时,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差一点栽倒,程丰义不由自主地摇摇头,看看周围的人却是没有一个人顾得上笑他。在这让人伤心的市道面前,其实每个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已变成输红眼的赌徒,懊恼,痛心,惊恐;但同时和程丰义一样,许许多多的人都在梦想有朝一日,股市再度摧城拔寨,红旗飘飘,股指重新爬上一座比一座更高的山峰:我早晚会有坐拥百万的时候!
  不过今日,人人从大楼上下来,都一声不响地走向自己的自行车、摩托车。人们期待中的红五月没有出现。今天是周五,一周的最后一个交易日,也是五月里最后一个交易日。程丰义算了一下,只一周股票就跌了20%去,也就是在这一周内八九千块钱就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像是有一把钝刀在程丰义的身上割着,揪心地痛呀!程丰义挺起身来,有意识地拢一下头发,整了整衣角,正一下领带,心中努力地做着抵抗:玩得起得玩,玩不起也得玩!
  程丰义并没急着走开,而是在证券公司大楼前一个擦皮鞋的小摊上坐了下来,强作镇静地把脚伸给了擦皮鞋的中年妇女。
  想当初离开学校时,家人和朋友的确是有些同情,但当他到城里转了一圈回来后决定要炒股时,大家异口同声,竭力反对他炒股:别进城了,城里消费高,在镇上,换个地方再教学吧;城里的风气越来越不好,抢的,嫖的,盗的,我看在乡下就不错,环境也好;炒股那东西,咱没炒过,听说风险大,最好别炒。
  想让我再找个地方老老实实的教学?我可是呆够学校了,不管教学待遇如何高,一月二千元也好,三千也好,我程丰义,我心已决,今生今世再也别想让我进学校了。程丰义死活听不进别人劝,一门心思想炒股,还反复给家人做工作:中国是发展中国家,股市在中国才开始,我的大学同学早几年炒股的哪一个现在也挣个几百万!要是听他们的劝,早几年炒股,我现在的小腰也不至于这么细,谁想捏捏就捏捏。我现在离开学校看起来是个孬事,但也是一个机遇,就看怎么看待这个事了,等着几年后我是百万富翁时,我这话你们就信了。
  跌到今天的境际是做梦也没想到的。程丰义日夜寝食不安,像是一头蒙了眼的叫驴一样,憋闷得心中十分难受呀!关键是这钱不全是自己的,借了二姐的2万元,借了朋友的1万,还有从老婆手上连哄带懵集来的1万元,如果现在要还账的话,一年的功夫白搭上不说,自己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多年攒下来的3万元的家底,也就付之东流了,那一分一厘可都是血汗钱呐。
  一年前的二月十四日,那是一个带着玫瑰香味的傍晚,程丰义把从国泰君安证券公司办来的账卡,和在路上拾到的一枝芬芳红艳的玫瑰花,带回了自己在造纸厂暂时借住的单身宿舍。在小而亮的灯泡下,程丰义仔仔细细地欣赏着自己名下的股票卡,嗅着香气扑鼻的玫瑰花,做着甜甜的梦:等着我的股票涨到10万元的时候,就带着老婆去桂林旅游一圈,等着涨到20万元的时候,就到香港逛逛;等到有60万的时候,就住到城里来,连老婆的工作也辞了,不在崮山那个破地方呆。自己离开学校,妻子虽和自己不在一个学校,但都是崮山镇的学校,自己在中学,妻子在小学,妻子学校里的人,自然也会知道在崮山中学里程丰义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在中学被开除了,妻子在小学,日子就是好过也好不到了那里去。此时程丰义在想到妻子的处境时,甚至想到如果有了钱,还是先让妻子进城,然后再是游山玩水,因为妻子是个很要脸面的人。一年了,自己收入全无,家里只有老婆每月的一千多块钱撑着,如果就现在这种情况,还了钱、吃饭都要成问题,就程丰义本人目前的状况,如果作为一家上市公司,不破产,也得被“PT”或被“ST”了,程丰义想。
  程丰义的发财梦彻底破灭了,特别是在每天早晨一睁开眼时,心中更“突”地一激灵:我的天,这一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我的4万元钱哪里去了呀,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一个没了工作的人来说,后果是多么可怕!每每此时,程丰义想得最多的就是赶紧找个活干,挣点钱,以便尽快弥补炒股造成的损失。可盯盘一天之后,随着暮色的降临,看着大街上灯红酒绿,人来人往,自己的激动也便消失了。程丰义挣钱的心境在许多时候像是开放的牵牛花,早晨是艳艳的,靓靓的,一到傍晚,便软了,蔫蔫的,没有精神。钱算什么,钱不是人挣来的吗?想挣钱,可不是蹬个三轮车就能挣的,还得是交易大厅才有呀,答案也只有在那里,即使再跌,哪一天也有长的股票呀,大街上的钱,是那么好挣的?
  自从杀进股市,忙忙碌碌,出出进进,总是挣少赔多。要么是抛了的股票随其后疯涨,让自己懊恼不已,要么买进的股一路走低,又让自己痛心疾首。这种恶性循环,让程丰义一进股市就被裹进一种极度刺激的情绪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大脑里便是花花绿绿纠缠在一起的股票走势图。
  好了,好了,大哥,在中年妇女的大哥声中,程丰义缓过神了,噢噢,程丰义应着,从口袋里掏出二元钱递了过去。程丰义在股市好的时候就去洗头房,也只限于洗头。在程丰义把脚伸向中年妇女时,便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又是坐在洗头房里的靠椅上,不是把脚交给了人家,而是把头交给了人家,还在习惯地等待着敲敲捏捏的享受,可是今日还没有什么感觉就结束了,并且是这么快,程丰义从中年妇女惊愕的表情上看出了自己的失态,极不自然的脸上生出一些尴尬了,好在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
  电话是郑玲打来的:有事想请你拿个主义,电话里说不便,你在哪里,我去接你。这样吧,四点你在电信大楼下等我。证券交易大楼与电信大楼相邻,程丰义一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在路边的书摊上随便翻翻书刊。程丰义满眼都是炒股的书,《炒股就这几招》,《套住庄家》、《从一万到一百万》,特别是程丰义看到那本从《一万到一百万》,不禁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嘿!程丰义最早买到的股票方面的书就是这本。程丰义没再翻书,这些书都成了咬他程丰义的草蛇,都是中国股市这个怪物的帮凶。程丰义捡起几份证券报翻着,从上面找到自己手上那几只破股票的条目,看看点评,差不多都是风声鹤唳。
  程丰义,老程!郑玲到了,卟卟卟,一辆火红大踏板摩托在程丰义跟前停了下来。郑玲托起头盔前面的玻璃面罩,笑眯眯的美人眼盯着程丰义。郑玲把长发从头盔里拨弄出来,飘在红色风衣的外面,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条腿在踏板上,上呀!
  看大街上这么多人,多难为情,我带你吧。
  大男子主义,好吧。郑玲一偏,走下车来,把摩托车车把交给程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