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大


  王老大要结婚的消息是叶萍告诉我的。大约六七年前我们同在设备车间里看车床。这是个年近五十而精力充沛的女人,对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有着强烈的关注和热情。后来我通过一系列的考试调进了段机关,终于离开了那些吱嘎作响的车床。分开后叶萍偶尔来机关办公楼里办什么事,总要来我这里坐坐,我也去她家里打过两次麻将,我们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
  听得出来,这回叶萍报告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板上钉钉的。她突然话头一转,问我,“唉,你怎么样,有动静吗?”
  我叹口气,羞愧地说:“还没啥动静呢。”
  “看看看,我是怎么说的,一步走错,步步跟不上嘛。要是听我一句话,还能轮着个不相干的外人?现在,哼,架住了吧,不容易了吧?”
  我一时无言以对。叶萍在两秒之内又来个急转弯,反过来安慰我:“不过,你也不用急,这缘分是天定的,该来他就来了!话说回来,你也就是刚三十嘛,长得又不差,又不缺啥少啥的,真没啥害怕的。这年头,三十大几才成家的不也多得很?千万别急躁,别自寻烦恼,啊?有机会我也给你留心着,只要你眼睛别长在脑门上,挑个配得上你的男人也不是啥难事……”
  我满头冒汗。幸亏手机响了。叶萍拍拍我的肩,大咧咧地说:“王老大结婚,你可一定得去啊,说啥也得喝杯喜酒不是?总不会那么小家子气吧?!”我赶忙胡乱答着:“好的好的……”把叶萍送出办公室,如释重负。
  我们主任放下茶杯,哧地轻笑一声。“这人挺有意思啊。”他说。
  我也哧地笑一声,“是挺有意思的。”我只能这样说。不然还怎么说呢?
  有意思的事太多了。生活本身就太有意思啦,正如赵本山唱的那样——“生活他就是这么怪。老天他总把玩笑开!”近来我常常这样想,想着想着自己笑起来。这说明我虽然是个处境尴尬的老姑娘,但心态是好的,愉快的,轻松的。但我的老同事叶萍不这样看,她坚持认为我是在强装笑颜,其实我心里苦恼无比。她认为我这只剩下的果实。再不想法处理就只能烂在枝头了。因此,叶萍审时度势,精心部署,努力替我分忧解难。就在半年前,叶萍约我去她家里打麻将,叶萍又旧话重提,试图像捏泥人一样再把我和王老大往一块儿捏捏。那天我一进门就感觉出她的用意了,因为王老大也在。桌上摆了一堆零食水果之类的,王老大正眼巴巴地坐在桌旁。我有些泄气,问了句废话:“三个人,怎么打麻将?”王老大红着脸站起身,搔搔头皮说:“本来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我没好气地说:“人呢?死哪儿去了?”王老大语塞,求救地望着叶萍。叶萍嘻嘻笑着,把我按到沙发上。搂着我的脖子说:“你看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人家大老远来看看你,就这么呛人家!打不打麻将有什么要紧,说说话还不行吗?好歹咱们也在一个车间里混过三五年吧!”叶萍系上围裙去厨房张罗,我和王老大相对无语。我打开电视看《猫和老鼠》,那只笨猫被老鼠杰瑞欺负得叽里呱啦的。王老大解开一个个的塑料袋,一样样拿出花花绿绿的零食。个个撕开口子。统统推到我跟前。又拿起小刀,一圈圈地削一只梨。梨皮长长地耷拉下来,一直耷拉到垃圾桶里。“吃梨,吃梨。”他把削好的梨举到我面前,我只好接过来。“削水果水平不错啊。”我捏着梨说。王老大听出我的嘲笑,脸又“腾”地红了。王老大关于“削水果与男人的责任感”的论断曾在车间传诵一时,成为他的经典轶事之一。因为他的恋爱是非常曲折的,女主角们换得太勤,常常令我们把她们搞混,但是有一个叫“江娜”的姑娘,大多数人记得很牢。差不多有三个月时间吧,王老大经常以“我们江娜……”开头,正像主妇们以“我们那口子……”来引起话头。“我们江娜说,我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啊。”王老大略带羞涩地说,一双眯眯眼一闪一闪。我们互看一眼,一个老女人挤挤眼问:“何以见得?——看不出来啊,你!”王老大略微卖个关子,停了几秒才说:“我们江娜说,从削水果的水平可以看出一个男人的责任感。责任感越强的男人,削水果水平越高!”我们又互看一眼,老女人哈哈笑着,不以为然地说:“这么说,她该嫁个卖甘蔗的、卖菠萝的男人啦?”我们轰然大笑,王老大气急败坏,“跟你们说不清!”他扭身走了。我们继续笑,并且迅速地把这个故事传播开去。不幸的是,江娜不给王老大长脸,第四个月或者第五个月上,王老大再也不说“我们江娜……”了。他们又吹了。
  那一天,我正在专心致志地开动车床,叶萍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我都没发觉。——她的车床就在我旁边。“唉,我说,觉得王老大怎么样?”她突然趴在我耳边大声问,一边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吃了一大惊,一时没明白过来。我停下飞转的床子,张口结舌地望着她。
  叶萍仔细地看着我的脸,随时准备住口,“我的意思是,王老大,其实不错是不是?而且,你没发现他一直对你很好?”她小心地启发着我。
  不错。自从我中专毕业分到这里,王老大对我一直挺不错。他是我们机加班的工长,我长得瘦小,没什么力气,分活时他没有为难过我。有时他还帮我往车床上搬那些原材料,并用大扳手帮我拧紧车刀。但他也没为难过别人。别的职工对我也不差,除了一个叫李梅的。
  “他叫我给你说说。”叶萍豁出去了,以为我会勃然大怒。
  真是开玩笑!我想,有那么一点生气,但更多的是觉得可笑。我甚至微笑了。我问: “他看上我什么了?”
  叶萍放下心来,她说,她怎么知道,这得我自己去问王老大。她也笑呵呵的。远处看起来,我俩在谈论一件轻松而快乐的事。
  “那么,你认为他怎么样呢?我听听你的意见。”我准备让她自相矛盾,然后我借水放船。
  但叶萍也不笨。她扳着手指头给我列举:第一,王老大年龄三十三,刚好比你大十岁,据说这个年龄差的夫妻是最幸福的;第二,王老大脾气温和,会过日子,吃喝嫖赌样样不沾: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叶萍凑过来。附在我耳边低语:“他家可有钱呢!”
  我真的生气了,但我不动声色。我说:“第一,我不缺少父爱。没有恋父情结:第二,我自己常常泡网吧,搞网恋,见网友,并且抽烟喝酒;第三,”我也凑到叶萍面前,不怀好意地问:“他有多少钱?”
  叶萍吃不准我——这就是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差别!她说:“王老大他弟在广东开着个电子厂。你自己想吧。要不那些女人们图啥?傻瓜,这才是最实惠的!”
  我冷笑,“他弟的厂子!和他有一点关系吗?”
  叶萍说:“怎么不开窍啊你,他王家就这弟兄俩,他弟只一个丫头片子,就算人家吃肉你喝汤,一辈子也喝不完啊!”
  我的火噌噌往上冒,但不能发作,毕竟叶萍没啥错。我只好说我才二十三岁,还想轻松几年呢,关于谈对象的事为时尚早,暂不考虑。
  不知叶萍咋给王老大汇报的,王老大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像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