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区之路


  梁伊犁,又名梁晓阳,汉族,20世纪70年代出生。居新疆、广西两地。新疆作协会员、广西作协会员。长期从事以伊犁等西部地区为背景的自然人文写作。在《西部》《鸭绿江》《广西文学》《西部散文家》《红豆》《伊犁河》《散文诗》《新青年》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80多万字。出版小说集一部。另著有长篇散文多部。曾获首届中国西部散文奖。
  
  沿着马场经过莫乎尔乡通往西天山云杉林保护区库尔德宁的那条路走,是我这些年里的另一种野外消闲方式。每年我都会快乐地因为一些可有可无的事走上这条路。这是一段才十来公里的山间公路,本来崎岖坑洼狭小,经过三四年里一年一年地铺设养护,到2007年底已经全部用水泥硬化了,成了一条虽然蜿蜒却好走且诗意盎然的山间公路。
  其实我并不是每次一上路就去保护区,有时候纯粹就是骑着摩托车去玩儿,或者到了山脚随即折回,或者半路因为一个突然涌现的念头而走上某条岔道。
  我刚回到草原住居那年初春的一天上午,我们和光旭夫妇驾驶着摩托车在吉尔尕朗河岸边的绿色草海中奔驰,正感受着心旷神怡,耳旁蓦地响起了狂烈的汪汪汪的叫声,我侧目而视,起伏丘陵上如横空出世般疾驰而来一团黑色的东西。“牧羊犬,牧羊犬!”明月在我背后扭转身子,惊恐地叫起来。我终于看清了,路边一家哈萨克牧民的房子里突然窜出一条高硕的黑色牧羊犬,追着我们的摩托车一路狂吠,长毛蓬乱,呲牙咧嘴。眼看狗嘴离我们只有一米多的距离,明月在后面大声惊叫,我也手忙脚乱,慌忙中竟然抓紧离合绳却拼命加大油门,幸亏正在下坡,车子在空档中依然轰鸣着往前飞驰,但也因为惊恐而致使车子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儿连人带车跌倒。牧羊犬的狂吠声依然没有停止,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专注地看着路,但感觉到牧羊犬就紧紧地咬在车后面。不知跑了多久,驶出多远,终于听到牧羊犬的叫声已经隐隐约约地落在后面了,明月才惊魂甫定地告诉我,刚才那狗距离我的小腿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好险哪,幸好它没咬,也不知道那狗为啥没咬。
  这时,已走在前面的光旭正在路边等我们,我们到跟前这家伙才哈哈大笑着说,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们,这是一条喜欢追车的牧羊犬,所有经过这里的人都被它追着狂吠,但只是和你的摩托车赛跑,吓唬你,只要你镇定开车,双脚不动,它绝对不会咬你。这个说法我们半信半疑。我问明月,你也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为啥如此狼狈?她说都十几年了,草原生活已差不多全部陌生了,在南方早已养成了怕狗的习惯,现在回到这里还无法适应,况且那狗也的确太凶了。我同意她的说法。实际上,面对这种威武和强悍,能够依然保持镇静的,除了常年生活在这里的草原儿女,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也许光旭这家伙的话是对的,狗追你仅仅是吓唬你,为啥要吓唬你?因为你是大草原的陌生人,你是大草原的入侵嫌疑者——虽然你也可能是来这里观光旅游,来这里考察投资,来这里探亲访友的,但谁也不能肯定你不是一名草原生活的破坏者,比如你想偷羊只,想采掘发菜破坏这里的植被,想寻求刺激骗这里的纯朴憨厚的姑娘,甚至,你是一名在逃犯……得了,只要你有以上任何一条嫌疑,发誓捍卫这里的宁静生活的牧羊犬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看,它勇猛地出击了,跃上草原,跨过山丘,身材健硕,狺狺有声。请注意,它绝对不是玩吓唬这种天真低级的游戏,它要把你揪住,张开锋利的獠牙,就在草原上把你这个不安好心的家伙干掉,直至撕成碎片!
  那么我呢,我据有的是哪一条理由?勇敢而坚韧的牧羊犬知道吗?它又有可能知道吗?在它眼中,驾驶着摩托车的陌生男子搭着一位同样陌生的女士(尽管十多年前这位女士也是这里的一位牧羊姑娘),会不会是来这里招摇撞骗的?既然守卫草原是我的天职,那就只有主动出击了。
  牧羊犬不会理会你镇定还是惊慌,它的出击总是令你猝不及防。另一次,我们正在莫乎尔乡至库尔德宁的公路上匀速行驶,以毫不设防、饶有兴致的心情观看着路边的一切,一黄一黑两条硕长的牧羊犬从路边的羊群中突然跃出,跟着我们的车狂吠猛追。明月又吓得尖叫,而我虽然也免不了紧张,但按光旭说的,镇定自若地驾驶,果然两条牧羊犬只是一左一右地跟着车跑,并没咬我们。但我们毕竟还是心有余悸,好长一段路我不敢停止加油,以致于我们的车子从小集市上轰鸣而过时,引得许多人都看我们,他们可能以为是喜欢飙车的一族过来了,经过他们身边时,我们心里都有点儿歉然。
  两次有惊无险后,明月在我背后为我说起了牧羊犬的“世故”。她说,在连绵几百公里的天山深处,有数不尽的黑松林,里面有常年不化的积雪,成群的狼、天山马鹿、草鹿、野猪等出没其间。哈萨克族牧民家里往往养着几条凶猛的犬,不仅看护家园,还能放牧,防止狼群偷袭。天上的老鹰也经常盘旋在羊群上空,伺机将离群的羊娃子叼走。牧羊犬尽心尽责,看护着牛羊和马群。好的牧羊犬即使你用两头牛换,牧民也不会答应,可见牧羊犬在他们心中的位置。因此,到山上哈萨克朋友家里做客,无论牧羊犬如何凶猛,千万不能鞭打,因为牧民不但珍爱犬,而且已经把它们当成了财富、地位和尊严的象征。
  到阿勒马勒村地段时,摩托车突然被一片漫溢的大水挡住了去路。显然这是雪山融雪形成的春日大水,由于从陡峭的山坡上汹涌冲下,竟然在公路的低洼处冲出一条小河,把道路切断了。
  有六七个维族村民在水边走动着,不时喊叫几声。我们停车观望,原来高涨的洪水已漫过路面并且浸到了路边的草根和树根处。这场春日的大水不仅为我们带来了刺激的冒险,也为我们带来了春天的喜悦——我们看到了几条鲤鱼,它们逡巡着,翻滚着,像被放到野外的猪那样兴致勃勃。我们看到了那些鱼闪动着的红色尾巴和黄色脊背,它们在村民的追逐中欢快漫游,并且不断地碰动草根和灌木。我停了车,脱掉鞋子和袜子赤脚趟进水中,水非常凉,触水的部位很快传来一种透骨的疼。在南方我可想象不到在这样凉的水中会有鲤鱼。我强忍着冰冻带来的疼,试着抢抓游到我跟前草丛中的一条黄尾巴鲤鱼,抓到了鱼的身子,可能有一只皮靴那样大,滑溜溜的,力气也大得很,没等我再用力,早已脱手而出,扑通一声落进深水里,摆一下尾就不见了。有两个漂亮的维族小男孩看着我笑起来,都露出一嘴很白的牙齿,是一种很灿烂很天真的笑,没有丝毫的嘲弄。明月在一边惋惜地说,要是鱼抓到了送给他们。我明白明月的意思,她是想让我增进与这儿的少数民族人的友谊。
  光旭在前面试水了,水竟然能没至摩托车的发动机以上,他和宏博只好快速地把双脚向上缩起,哇哇大叫,但又不能停下。摩托车涉水而过,到了对面,光旭的皮鞋还是被灌满了水。我把着车停在水边,看着越来越急的洪流在路中间汇成一个湍急的大旋涡,一时不敢往前。这时村子附近的好几个维族男女也站在旁边观看,为我们鼓劲。但我就是有点心慌,等了四五分钟,我还是不敢贸然驾驶,光旭两口子在对面焦急地叫喊,看样子不能再等太长的时间了,再等河水会更大,于是只好让明月下车从左边绕道离开公路,再从路边的小河里露出的几块石头上跳过。这时,只剩我一个人驾车,轻松多了,心想,再深的水流也要趟过去,于是一咬牙,挂上不容易熄火的二档,双腿翘起,然后加大油门驶进水中。终于驶上了对岸,我看看旁边的维族人,他们微笑着,其中几个孩子竟然欢呼起来。
  经历了这样的事,我渐渐地喜欢上在这条路上溜达了,我甚至觉得这段路可以带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缘。缘是什么?按照我的经验去解释,缘就是路上的相逢,路上的遭遇,路上的风景。爱情不是坐在房子里可以等来的,爱情是走在路上发现的。同样的道理也适合对机遇的解释。对于我这样的名副其实的自然主义者来说,我希望我的生活永远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