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毛小黑羊


  一
  从姨妈家回来,小居马第一眼就发现他的卷毛小黑羊不见了。往常回到家,卷毛小黑羊要么卧在门前,要么站在栅栏门口迎接他;他会弯下腰来,抱起小黑羊,亲一亲卷毛小黑羊的脸;这时候卷毛小黑羊就会咩咩地在他怀里撒娇,就好像他是它的母羊妈妈一样。他会把卷毛小黑羊抱到门前,抱进屋里——小黑羊从小就在屋里,是在屋里长大的。他倒是生在羊圈里。生下来没几天就病了,不吃不喝,摇摇晃晃,最后连站都站不住了,闭着眼睛躺在羊圈里。去乡里的兽医站得翻一座山,过一条河:夏天河水大,得绕道;冬天水小了,骑马从水浅的地方就能过河,但不管是绕道还是骑马过河,少说也得大半天。最主要的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家里只有他和妹妹两个人,两个人天天都得上学,放学之后还得看家,喂羊,喂牛,喂马,出不了门。阿吾勒(牧业村子)的兽医——这儿的人把兽医叫“牲口医生”——六一别克虽然是亲戚,确切地说,是他的表哥,可阿吾勒的人谁都知道,“牲口医生”六一别克除了喝酒找女人有本事,给牲口看病时说的话听上去全是酒话。这个表哥在城里的畜牧学校上过三年学,可谁也不知道他学了些什么,毕业时他的那些有本事的同学留在了城里、县上,回到乡上的没几个,从阿吾勒考到城里,在城里混了三年又回到了阿吾勒当“牲口医生”的就他一个。当然回来也有回来的好处:阿吾勒的“牲口医生”就他一个人,除了每个月去乡上的兽医站领工资、年底去开一次会,没人管他。回到阿吾勒除了睡觉、喝酒就是骑马,在一个又一个毡房乱窜,找人瞎扯,喝酒,哄姑娘,和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小媳妇胡染搭。一开始阿吾勒的人还以为他是从城里回来的“牲口医生”应该有两下子,牲口病了还骑上马找他过去看看,不管是大牲口还是小牲口,六一别克看过之后都是一句话,口蹄疫,早早地宰了算了,一传染就全完蛋了。后来,无论是谁家的牲口病了,都不找他了。他更闲了,找女朋友、瞎扯、喝酒的时间更多。喝多了就摇摇晃晃到处窜,跑到人家家里,坐在炕上要奶茶喝,要肉吃,要借马用。因为是亲戚,小居马给他烧奶茶,给他煮肉,还给他借过马;说好的就借两天,可把马骑走之后半个月都不见踪影,小居马找到他,他说一个朋友借去要用两天,三天之内一定给你送去。小居马相信了他,在家等了三天,结果连个影子都没有。去他住的地方锁着门,打听了几个人,说他去了旅游点。没办法小居马只好借了邻居阿曼太家的马四处找,找了两天好不容易才在一个旅游点上找到了他,原来他借马是在旅游点上出租,供外地游客骑着玩,一个小时五十块钱。六一别克跑前跑后又是给人家牵马,又是给人家照相。草地上还有两个哈萨克老人穿着民族服装手臂上托着猎鹰,专门站在那儿和游客合影的,一次十块钱;也有外地游客骑在马上照相的,照一次相也是十块钱。见到小居马,表哥六一别克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好像马是他自己的,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马被游客骑走了还没回来,表哥六一别克手里端着人家游客的照相机给人家照完相要给小居马照相,小居马坚决不照。表哥六一别克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天热得很,喝点水,马又丢不了,马上就回来了。小居马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子,游客才把马骑回来。游客下了马,伸出大拇指,夸这匹马,当着他的面给了表哥六一别克五十块钱。小居马刚要去牵马,六一别克把马又交给了另一个游客,把小居马叫到一边说,这些都是县上请来的内地客人,巴县长都在这儿陪他们,你的马漂亮,听话,他们都喜欢骑你的马,你给表哥一个面子,也是给县长面子,将来等我买了摩托车,买了汽车,我一定送你一匹两岁的小儿马!说完往小居马的口袋里塞了十块钱。碍于情面,小居马只好继续等着,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游客都走完了,才牵回自己的马。回到家已经是深更半夜了。没过多久出现在栅栏门外的表哥六一别克屁股底下骑的果然不再是马而是摩托车了。在阿吾勒只要听到摩托车的突突的响声就知道是表哥六一别克来了或者走了。他是阿吾勒第二个有摩托车的人——第一个是村长木斯拜,木斯拜红色的幸福摩托车骑得少,停在门前的时候多。不知为什么,尽管买了摩托车,可木斯拜出门更多的时候还是骑马,他好像对摩托车不太放心,怕被摩托车扔在路上。六一别克不一样,骑着摩托车得意得不得了,驮着一只羊去乡上的兽医站领工资,回来的时候屁股后头的羊变成了姑娘。
  面对奄奄一息的卷毛小黑羊,小居马心里想:卷毛小黑羊就算是死了他也不会去找表哥这种不负责任的“牲口医生”。找他还不如去找爸爸。爸爸是个能人,不管什么东西一看就学会了。家里的牲畜病了,他自己去县上买药,自己给家里的牲畜治病,有的治好了,也有的没治好死了。兴许爸爸还有办法。可爸爸妈妈一年四季不是在冬牧场就是在夏牧场放牧,在家的时候很少。十天半个月回来一次看看就又走了。羊群在什么地方,他们就在什么地方。平时家里只有他和妹妹,妹妹刚上一年级,他做饭,妹妹洗碗,两个人就这么对付着过日子。 卷毛小黑羊眼看着不行了,躺在羊圈里什么都不吃,水也不喝。小居马把他抱到屋里,用一个旧奶瓶给他喂牛奶。喂了几天卷毛小黑羊竟然站起来了,并且喜欢上了牛奶。好在家里有一头刚下牛犊的母牛,每天挤的奶小牛犊吃不完都倒了,正好可以喂卷毛小黑羊。从此,卷毛小黑羊过上了在屋里用奶瓶喝牛奶的幸福生活,成了小居马形影不离的小伙伴。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夏天到来的时候,卷毛小黑羊已出落成了一只目光温柔毛色纯正的羊中美少年。
  二
  一放暑期小居马就去了姨妈家。去姨妈家要翻两座山,骑马要走一天,差不多每年暑假小居马都要到姨姨家住几天。姨妈家那边现在成了旅游区,年年夏天都要举办赛马刁羊姑娘追之类的哈萨克人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去的时候小居马驮上家里的马奶子奶疙瘩卖给那些外地的游客,几天时间就能赚两三百块钱。去年乡上挑选赛马选手,小居马被选中了,参加了县上举办的赛马会,还得了个第三名,县上奖了两百块钱。这几年县上年年都搞赛马会,来看赛马的人人山人海,因为到这儿来的车来的人太多了,原先的土路不够用了,今年又新修了一条黑油路;黑油路像一条黑绸带把分布草原上的阿吾勒串连起来。在山坡下的松树林里还盖了几栋漂亮的红顶子房子,表哥“牲口医生”六一别克在城里上过学,见多识广,他说红顶房子叫别墅,是当官的和有钱人住的。六一别克是姨妈家的老三,脑子好使,自打这儿成了旅游区,他就很少在工作的地方出现,大部分时间骑着摩托车在旅游区窜来窜去,夏天倒皮子贩马奶子,冬天带人进山里打黄羊雪鸡。不久前表哥六一别克又认识了县上一个叫刘蛋的汉族小伙子,刘蛋油头粉面的,开着一辆只有一只大灯的破吉普车(这种车又叫二○二○,草原上的人把这种车叫二蛋)天天在草原上窜,有路没路只管开,把牧民的草场到处轧得是车轮印子,搞得牧民很有意见。哪里人多哪里就有他的破二蛋。六一别克坐在二蛋车副驾驶的位置上,他特别喜欢坐这种叫二蛋的破吉普车,坐在里面东冲西闯感觉就像战场上的将军,威风得很;白天他帮着刘蛋收羊收皮子收药材,用炸药在小河里炸鱼(后来改成用电打),晚上一块喝酒,喝多了,就开上二蛋车满世界找那些曾经有过一腿或者才认识没几天在旅游区打工的女孩,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叫出来缠住人家不放。出于好心,邻居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家里有四匹马,三头牛,一百多只羊,在阿吾勒算得上是富裕人家,两个人见过面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就分手了,邻居问他为什么分手,他说一个嘛女孩子长得不漂亮二个嘛女孩没上过什么学,将来肯定和她爸爸妈妈一样,骑着马在山里放羊。他是上过学的,是干部,早晚有一天要到城里生活,不会找一个放羊的老婆。邻居把他说的话告诉了他姨妈,姨妈气得几天都不理他。因为姨夫姨妈包括他自己的爸爸妈妈都是放羊的,这样瞧不起人家等于是瞧不起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