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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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国锋的摩托车刚滑进镇政府大院,无数目光立即呼啦啦落了上去。刘国锋感到了这些目光的分量,不自觉地弯下背,抖了抖又窄又薄的肩膀。他知道人们好奇的不是他,是他的摩托车。他的摩托车如同一辆破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震天憾地,大老远就向人们多情地打着招呼。摩托车没有反光镜,没有挡风板,一片装苹果的旧纸箱替代了挡风板,随着摩托车的快乐抖动,旧纸箱也快乐地抖动着,像一只春天里忽闪着翅膀的老鹳鸟,带一路风尘威风凛凛降落在照壁前的松树下。刘国锋撑好摩托车,摘下眼镜在衣襟上抹了抹,重新戴上后,蓦然发现镇政府一夜之间换了新颜。
  办公楼前彩旗飘飘,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拦腰挂在办公楼中间的水泥柱子上,色彩斑澜的标语贴在院墙四周,连那棵高大的泡桐树上也斜斜贴了一条,粉红色的彩纸绶带一般,泡桐树看上去尊贵了许多,在早晨的寒风中张牙舞爪舞动着枝丫。有了这五颜六色的标语,镇政府也就平添了少有的喜气。
  今天是三年一次的村级两委换届会议,还没有到开会时间,县里分派下来的包村干部和镇干部,就零零散散站在大院四周,传递着县里准备动班子的小道消息。在此之前,“动班子”的消息不止一次在干部中流传,每次干部们都人心惶惶,狼来了一样,纷纷送礼拉关系,如此折腾了几次,班子还是没有动,干部们对“动班子”也就没了以往的敏感。
  民政秘书刘耿运和组织干事李歌负责签名报到,一张桌子摆放在办公楼前的花池边,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坐在那里,一副严肃不苟的架势。来开会的村干部一边撅着屁股弯腰签字,一边从怀里摸出三年来亲密相伴的公章。交出公章时他们抖抖索索有点不舍。支部公章交给组织干事李歌,村委会公章交给民政秘书刘耿运,两个人手里的塑料袋里,已沉甸甸缴获了不少。舜王镇在村级两委换届前收缴公章,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也是舜王镇不得不实行的土政策。只因为每次换届后,村里经济紧张,拖欠他们的工资手续清理不了,他们只好抵押公章,作为以后清理手续的理由,给新一届干部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阻力,有的村形成了好几个公章的混乱局面,镇里不得不采取在选举前收缴公章,以绝后患这个土办法。
  刘国锋来到刘耿运面前,扯过桌子上的签名表。村干部歪歪扭扭的签名,一撇一捺中泄露出他们凌乱的心思。三年来他们中有的人还没有彻底施展开手脚干工作,就到了换届时候,许多事情不得不悬在半空,有的人还没有真正品味到手里这枚公章给他们带来的酸甜苦辣,又不得不放弃,他们一如吊在娘奶头上的孩子,对老娘这样无情无义的做法,纵然有千万个不愿意,但还是要做出绝对服从的高姿态。他们知道任何的哭闹耍赖都无济于事。刘国锋看到村干部的签名,像一堆不经意扔在一起的干柴禾,凭空吹来一粒半点的火星,就会呼呼燃烧。
  刘耿运鼻梁上挂着老花镜,眼光从老花镜上硏着刘国锋,抽着嘴角低声说,我知道你找谁,你找的人没来,不到时候他是不会来的。
  刘耿运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刘耿运的聪明就是会揣摸人心,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聪明,每一届镇领导都不敢重用他,又不敢轻易惹他,他凭借着自己战无不胜的聪明,在民政秘书的位置上顽强地干了大半辈子,暗地里也捞了不少好处。
  刘国锋刚放下签名表,听到有人高声大气地喊他:刘站长,刘站长。
  刘国锋抬眼望去,是镇里的妇女主任王仙娥。
  王仙娥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头短发烫成大波浪,披挂在两肩,上面飘着几缕精心染的黄头发,胖胖的腰身套一件崭新的浅绿色羊毛衫,屁股包裹在衣襟下,整个人像秋天里快要爆裂的甜豆角。她站在花池边,向刘国锋扬着胖嘟嘟的手,圆圆的脸上漾着不怀好意的笑。
  王仙娥高声大气地说,刘站长,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回家给老婆磕头了啊?
  刘国锋家在农村,老婆患有风湿病,一到冬天就狗熊一样躺在炕上不能动弹,家里的活就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昨天晚上他就浇了大半夜的麦地,天不亮又赶来开会,到现在浑身骨节还酸痛着。望着王仙娥嘻嘻哈哈的样子,他不高兴地回敬一句:我想给你磕头,你敢要吗?
  刘国锋的精彩回答,在人群里溅起一串欢快的笑。
  王仙娥瘪了瘪嘴,很快反败为胜。她说,这世上只有儿子给老子磕头的理儿,你要磕啊,我还怕折寿哩。
  这就是王仙娥的机灵,一句话就把他的话偷梁换柱了,还捎带占了他天大的便宜。刘国锋还想说什么,这才看到王仙娥身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女孩穿一件桔黄色的风衣,风衣下摆绣着一朵枝叶相连的黄菊花,早晨的微风中,看上去枝叶摇曳,人也摇曳。刘国锋的目光沿着桔黄色风衣攀援而上,只见女孩长发垂肩,手里握着小巧的摄像机正对着花池一朵西番莲。西番莲在初冬的日子里,傻乎乎仰着一张紫红色的大脸迎着寒风。
  刘国锋这才知道女孩是县里分派下来的包村干部,是县广播电视局的祁小惠,他们这次一同分配在石羊村。刘国锋心里一疼,这样清纯漂亮的女孩,只配给领导做小秘,在办公室敲打键盘,给领导起草文件,倒水扫地抹桌子……蝴蝶一般在领导眼前挥舞广袖,赏心又悦目,哪是当包村干部的料呢?
  一辆小车滑进镇政府,隔着车玻璃,刘国锋看到开车的人,正是他要找的石羊村村主任黄东岳。黄东岳打开车门,胳膊下夹一黑色公文包,用小拇指在整齐发亮的头发上理了理,昂扬地扫了一眼众人,径直向镇党委书记常全有办公室走去。通讯员小格慌忙从旁边房间跑出来,为黄东岳撩起门帘,厚重的红棉门帘在黄东岳身后优雅地扭动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原有的厚重。
  刘耿运从老花镜上硏刘国锋一眼,刘国锋知道刘耿运眼里的内容,他关心的黄东岳根本就瞧不起他,他热脸遇到冷屁股一般尴尬,笑笑地对刘耿运嘀咕一声,这日他先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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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讯员小格拉开会议室两边的铝合金窗户,烟雾浩浩荡荡奔涌出去,很快融入外面的一片晨雾中。今天县、镇、村三级干部汇集一堂,一向空旷的会议室满满当当,后来的村干部没了座椅,只好坐在会议室的水泥地上,脱一只鞋垫在屁股下,靠着墙,伸开双腿,如同在自家屋前晒太阳一般。关系不错的村干部,好长时间没有见面,见了面彼此开着提溜裤子一类的玩笑。刘国锋知道他们是想用这种看似轻松的话题,打发心里的惶恐。对这个会议他们每个人从骨子里都是抵触的,别听他们嘴上开着提溜裤子一类的玩笑,心里却藏着不同的想法。三年一届的任职期限已到,他们面临着再一次选择,能不能继续连任,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残酷的。
  刘国锋不能不用“残酷”这个词,残酷也许是村庄政治的本来面目。和镇政府打了三年交道的村干部,他们做人的“裤子”就在这一瞬间,让一双看不见的手提溜掉了,他们头顶上的光环,也在一瞬间消失殆尽,没有了“裤子”和光环,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中,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其实,在他们向民政秘书刘耿运和组织干事李歌交出怀里揣了三年的公章时,属于他们的权力已经交了出去,他们还来不及惋惜这种遗失的权力,就又面临着新一轮竞选。
  刘国锋扭过头,目光从窗户探出去。外面淡白色的雾在人家瓦屋上游走,雾湿了人家的屋脊,湿了灰色的屋瓦,也湿了外面那株高大的泡桐树。雾挂在泡桐树的枝杈上,破棉絮一样,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刘国锋举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会议内容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历经了六次村民选举的刘国锋,觉得这一次会议和前几次会议相比较,不过是大同小异,他感到村庄的选举一次比一次激烈。
  透过几个花白的头颅,刘国锋看到黄东岳坐在前面的过道边,斜着身子,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腕放在座椅的木扶手上,一副和别的村干部不同的模样。他显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对自己下一届连任胸有成竹。镇里干部都知道,黄东岳和常书记私交不错,有事没事来镇政府溜达时,胳膊下总夹一条常书记惯抽的芙蓉王烟,镇里只有常书记能吸起这样贵重的烟,一年四季牌子不倒。镇里有的干部找常书记办事,也就只好照这样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刘国锋看着黄东岳扁平的后脑勺,心里嗤笑一声,他黄东岳就是和常书记穿一条裤子,也不应该有这种自信啊。刘国锋觉得黄东岳的自信未免有点过早,他隐约窥视到了黄东岳不该有的政治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