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理

我是一个好说理的人。

我在宣传科工作,这是一个好说理的部门。

我从小就好说理,我娘讲起我小时候说理的事,常常露出慈祥幸福的微笑。说我从一开始说话,就总是问这是为什么,那是为什么。这是在问理。后来就用这个为什么去解释那个为什么。比如娘不要我摸电,说会电死人的。玩伴去摸手电筒,我就不让他摸,说会电死你的。我们俩就争吵起来,结果我这个说理的人就挨了玩伴的揍。上学时我考试不及格,爸爸脱了鞋子打我,我就和爸爸说理,我说老师说了,大人是不许打孩子的。爸爸说,我汗珠子摔八瓣供你上学,不打你还留着你,就把我的小屁股打肿了,坐在课椅上总盼着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站着比坐着舒服。

这都是比较幼稚的理,可现在我所讲的理也都是比较幼稚的理。这是因为世界上的理太多了,你有这个理,他就有那个理。究竟谁对谁错,这要由不说理的人来做出明断。

领导把我找去,让我拟一个宣传提纲,主题是宣传减员增效,下岗分流再就业。宣传提纲当然是要说理的,要把广大职工群众说得口服心服,踊跃报名下岗才行。还要宣传下岗再就业的典型人物,说这是近期的主要任务。我说过某些领导是不说理的,说理的事是要干事来完成的。某些领导只管说你去说说这个理,或者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领导只管原则,不管说理。

领导同时交给我一个上面发下来的宣传提纲,这就是要有上面的精神,没有上面的精神是不行的,但光有上面的精神也是不行的,还要调查研究,结合本单位的实际。这样才能有的放矢,把理讲明白。

领导把任务交待后就不管了,他信任我,因为我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说了二十多年的理,每次都把理说得透彻明白,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我写的说理文章摞起来比我都高半头,有的说理文章还上了报刊杂志,当然署的是领导的名。领导不说理,可是领导需要理,否则我早就丢饭辙了。我写了许许多多类似于经验介绍的说理文章,领导拿着到各种会议上去念,去介绍经验,结果有的小领导就提升为大领导,我却始终也没有提拔上去,干了二十多年还是个干事。这是因为我会说理,提拔了我谁给他们说理,现在会说理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我把上面发下来的宣传提纲拿回办公室,坐下来仔细研读。提纲是问答式的,下岗再就业的意义是什么?列举了三条,第一条是下岗再就业是符合工人阶级根本利益的。我就有些疑惑。我想这世界上的理按道家的阴阳五行说,起始是挺简单的。世界万事万物都是一阴一阳,非此即彼,可是人类文化的高度发达将简单的事物搞得越来越复杂了。这就像豆腐坊里做豆腐,点了卤水是豆腐,放点什么就是红豆腐,再放点什么又是豆腐了,于是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有吃豆腐的,有吃红豆腐的,还有吃臭豆腐的。比如说现在出了这么多的法律,如果把全世界的法律书集合在一起,恐怕一火车也拉不下。这些法律犬牙交错,你咬我我啃你,结果就有了律师这一行当。律师是说理的,总是在法庭里辩论,举了这个矛,去刺那面盾。又举了这面盾,去挡那个矛。而法官是不说理的,因为法庭上法官是领导。法官说这么着,那就这么这。说毙了你,你就别喊冤,喊冤也没用。说放了你,你也别叫好,叫好也无聊。毙了你是严打,放了你是宽大。最近报纸上就说了一桩案子,说王海在天津打水货手机的假,和平区法院判王海胜诉,王海获得了双倍的赔偿,发了一笔小财。河北区法院判王海败诉,折了小翅。同类型案件,不同判决,可见法官不说理,律师说理也没用。报纸上还说了一桩案子,说某法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法,判处某企业败诉。过后一查,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大常委会至今还没有颁布过新闻法,可见法官是不说理的。依我的想法,就要取缔律师这个说理的行当,可律师面临下岗问题,这些年发展起来这么多律师,据说律师还是缺员,与发达国家相比还有差距。他们又读了这么多的书,都是高学历,这些人没用了,那些书也没用了,这无异于始皇焚书坑儒。并且没有法,那还有国家吗,人类不是又退回到动物时代。

这时候组织科长来了,说,牛克思,想啥哩?

我是叫牛清明的,因为我妈在清明节那天生的我,可他们都管我叫牛克思,与伟大导师马克思名称相近,这都是我好说理,又干的是说理的行当所至。其实我非常崇拜马克思,他也是好说理的人,不仅说了过去的理,还说了未来的理。崇拜是崇拜,我可不敢也不配与他老人家相比,人们这样叫我,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我说,报告领导,想减员增效、下岗再就业宣传提纲哩。

组织科长和我是大学同学,他之所以当了领导,也是不说理的缘故。我在大学可是了不起的人物,那时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常有诗歌、散文或是小说在校刊发表,追我的女孩子可多哩,而组织科长那时只是个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角色。我俩一起分配到这里,这里的领导物取所值,让我到了宣传科,干说理的行当——自从干上这一行当,我的文学艺术天才就在说理中泯灭了。让他到了组织科,每天划划人名,考察考察干部,找人谈谈话。下面说这个干部没问题,他就回来告诉领导这个干部没问题,下面说这个干部有问题,他就回来告诉说有问题。顺便提一下组织科也是个不说理的部门,因为他们用不着说理,因此视说理为饶舌。过去干说理的行当还有人尊敬,因为那时的说理具有权威性,现在不行了,世风日下,理也开始颠三倒四了。因此便有了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跟着宣传部,越干越糊涂的说法。组织科是个大科,有八个人,七个是科级干部。虽然科长只有一个,其他都是科员,但员也是科级,可见组织部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一个新来的提为科级也是明后天的事,因为组织部就是管提拔干部的,所以将自己部门的人先提拔起来是很正常的事。

组织科长说,这个问题可是个关系到企业生死存亡的大事,得好好想一想。

他这是说到了点子上,我给领导写的每一篇说理文章,都要把小事当大事来认识,否则就没有高度,没有力度,就是失败的说理文章。比如说干部带头这个事,就要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干部带了头,群众有劲头;干部干部,就是先干一步等等。干部不带头,任何事情都会一事无成。再比如说加强领导班子建设这个问题,就要说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就没有一个过得硬的职工队伍等等。认识提高上去,理由才充分,论据才有力量,事例才能凸现出来。而领导是不说理的。领导说这个问题你要好好想一想,我就要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要提高认识,我就要提高认识。领导只提供原则,提供思想,说理是你的事情。

我说,领导,关于下岗的意义这一条我想不起来哩,你给我提个醒。

他就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按着脑门子想了想说,首先是有利于闯市场,提高竞争力呀——哦,我立时想起来了,这不是我常在说理文章上讲的话吗,一是有利于轻装上阵闯市场,提高企业竞争力;二是有利于提高企业管理水平;三是……我咋一时就忘记了呢?前些年搞划小核算单位,我们一个厂划出去好几个分厂,我就在宣传提纲上说船小好调头,有利于轻装上阵闯市场。结果是市场没有闯成,有几个分厂的厂长经理出了问题犯了错误。其中一个判了五年大刑蹲了三年大狱,现在出来了,灰溜溜地自己摆小摊闯市场。后来又好几个厂合在一起,成立集团公司,我就又在宣传提纲上说,船大抗风浪,有利于闯市场,结果也没抗住风浪,家大业大,管理混乱,就像开碰碰车,你撞我我撞你,结果又分开还像从前那样。

我说谢谢领导,你要是不提醒我还要费一番脑筋呢。说过后我就翻箱倒柜把从前写过的东西找出来。

老同学说现在谁还费脑筋写这个。言下之意现在谁还说理呢?你说理谁还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