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的邻居


  一种热爱
  公路上出现了一根伸到空中的卷卷风,它裹挟翻卷着斑斓的树叶、枯瘦的树枝和泛黄的泥沙,扭着滚圆修长的身躯往前移动。如此保存着大自然原汁原味的西部风景早已没有多少人能看见。完全可以这样说,在当代中国,大西北的乡野是最为鲜明独特的,至少在吉尔尕朗河两岸便是如此。这是迥异于我曾熟悉的南方细小温婉的风景,是大西北独特的硬朗和明亮的开阔。站在山冈上可以看到悠远的时间和静止的空间,这些都把一个人的目光牵扯得漫长而且凝重。吉尔尕朗河两岸的乡野状态比口内更接近或者说更类似于那种理想的生存状态。
  这让我想起南方,想起南方喧嚣的工业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想起南方那些比绿化树还要多的硬化公路,比绿地还要多的工业园区。不错,南方是火热的,不仅仅是那里的天气,更瞩目的是那里的建设速度,市场经济像沙漠里的水一样,能渗多远就渗多远,决不会留出一点儿空隙。我始终认为,热爱自然并不在于我们逃避工业现场和城市生活的现实,去寻找虚无缥缈、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而在于我们推进城市化、工业化的理性与胸怀——我们既然已经那么喜欢近在眼前的城市生活,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寻找出一种理由去贬低遥远偏僻的乡野生活?
  英国随笔作家兰姆,青年时代遭遇刻骨铭心的失恋,后来姐姐因为过度劳累导致发疯而杀死了他们共同的母亲,兰姆为了照顾可怜的姐姐甘愿一生未婚,两人相依为命。兰姆的人生苦难没有使他退居乡村,相反,他一直呆在伦敦混日子,为伦敦写了大量的随笔,甚至对喧嚣堕落的伦敦一往情深。他看惯了伦敦河滨路和舰队街上的灯火,也看清了考文特花园一带的忙乱和邪恶,那些旧书店、妓女、醉汉,还有尘土和泥浆,食堂里飘出的菜香,都给兰姆“一种神奇感”,并因为自己拥有这些生活而“流下泪来”。在他的眼里,大自然那些太阳的金光,月亮的银辉,天空的湛蓝,山色湖光的宁谧,“不过像一间金漆的房间里的挂毯、长烛之类”,激发不了自己的美感和凝思。
  兰姆是基于他生活基础上的真实感受,犹如我对吉尔尕朗河两岸乡野的欣赏是基于我或者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里生活基础上的真实感受。这时候,我们的生活基础就成了我们的心灵背景,我们的心灵总是渴望在这个背景中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然后我们又在这背景中回味过去的生活,或者畅想生活的未来。
  四月的杏林
  现在的时间是2012年的4月下旬,我们在烟雨迷蒙中来到距离马场六七公里的水磨沟。空中是悠悠飘抵的雨丝密密地织着,在苍茫的原野和远方高耸的雪峰间,带给我们一种清凉的畅意和豪迈。不时吹起的一阵阵轻强的冷风,是与江南轻轻柔柔的烟雨明显不同的闯入者,它使本来淅淅沥沥温柔飘着的雨线陡然间有了力度,也在突如其来的强力中完成了一种高密度集结,从而使雨丝变成了雨点沉实地扑打在地面上,像伊犁烈马的蹄子忽然间踢踏起来,雨便成了一种仿佛冬不拉般奔泻湍流的音乐,让人感到这里的春雨与南方的春雨截然不同之大气和雄浑。这时看周围,是一片灰色的模糊,树木、山形和偶尔看见的行人,都在剧烈的晃动里显得影影绰绰。
  风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令我们眼睛一亮的是沟上沟下那一片片野火一样鲜艳惊人的杏花。在那些种植的杏树和那些野生的杏树没有多少片绿叶的树枝上,全是花的盛会,花朵缀遍树枝的全身。沟上沟下的杏花是热情好客的民族姑娘们,夹道招展多姿的手,在细雨清风里跳起欢快的舞蹈。杏花也像火焰,映亮了天空,映亮了山冈,也映亮了整个原野,从而点染成了吉尔尕朗河两岸乡野最绚丽的色彩。细雨中的杏花,显得更加鲜嫩欲滴,清新动人。成片成幅的杏花,一直燃烧着奔向远方,与山冈上的云雾相接,与灰蒙蒙的天相接。偶尔可见一两株杏花立于高高的地头,或隐藏于俊朗的白杨林中,却又心有不甘地伸出三两枝,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态美。
  当我们站在另一处山冈上眺望,看见更广阔的原野上,成片成片的杏花似穿戴鲜艳的少先队员方块队,正在以蓬勃的阵容向前移动,或粉红或雪白的杏花,在初春的原野中被一片片的碧绿分割开来,就像绿茵场上开赛前的一幕,球队还没有出来,鲜花方块队已经在场上跃动欢呼。
  走近杏林边,便听到不绝于耳的嗡嗡声。走进杏林中,才发现千只万只蜜蜂在粉红火红雪白的枝头上飞舞忙碌着。我们往深处走去,嗡嗡声便更加响亮起来,杏花的香味也由淡淡儿变得浓郁。这些五瓣旋转对称型的花儿,有一种乡村女子的清秀和内敛,但是往往会因为一场爱情的清风而幸福地晕倒。此刻,湿漉漉的草地上早已落下了薄薄的一层粉红嫩白,几乎将同样因为渴望爱情而正在怀春的满地青草都掩盖了。
  沁凉的风从林中吹来,纯洁的花瓣和雨滴洋洋洒洒地飘落在我们世俗的头上和肩上,我们相视而笑,有一种仿佛回到结婚时光正被亲朋们祝贺时抛洒如意吉祥的情景,而现在的脚下,正是一条铺满鲜花扬起歌吟的道路。
  林子的另一边,有一些农民正在冒着细雨搭建各种支架和建筑,据说那是准备果子成熟时迎接游客的设施,属于政府提倡的“新农村”建设和“农家乐”旅游内容。农民们很高兴地忙碌着,有这么多的花,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丰收年,他们当然有理由高兴。其实我们也挺向往杏子成熟的季节,杏子成熟时,也许这里的水乡情致会更浓吧。
  当我们的记忆还沉溺在粉嫩清洁蓬勃盛开的杏花深处的时候,杏花那甜美的果实不久就成为了我们所赞颂的对象。时间一晃就到了炎热喷香的六七月,水磨沟的杏林开始以一种散发着淡淡甜味的气息亲切地向我打招呼,我和熟透的杏子满脸笑容,大家心照不宣地握手,各自呈现出自己最本真的脸庞,仿佛一对青年男女在相亲,脸上泛着一层幸福激动的油亮。当我坐在杏林深处的草地上,就进入了与丰腴润亮的野杏幽会的时刻,我的屁股下面是地毯一样柔软的青草,而我们嘴唇撕咬的声音正在传递着一种偷情的冲动——和熟透的杏子偷情,天底下没有谁能想象得出这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当杏肉的汁液连同肉体一起深入我并被我占有的时候,我有一种万籁俱寂天地只剩下亚当和夏娃的幻觉。
  七月,吉尔尕朗河的河风透过野果树丛徐徐地吹进来,呱啦鸡也在旁边啼叫,我回到了一名贪婪者偷吃杏子的现实。这时候我感觉到,这里的杏子已经不是平日我在市场上购买的杏子了。我回忆那些天,这些果实对市场上的我和其他买主都已经隐藏了它们真实的味道,这就说明,水磨沟的杏子虽然被商贩们运到了集市,但是这些杏子已经不是水磨沟的杏子,而只是集市上的杏子,换句话说,水磨沟的杏子并没有被运送到市场。等我回到了这片杏林中,这些杏子才将它们的真正本色奉献给我。不管你信与不信,在寂静乡野的杏树根下品尝杏子与在喧闹集市上品尝杏子是多么的不同,这又让我想起四月里这里盛开的杏花,当它们最灿烂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吃它们的果实,如今真正吃上了我还想到它们的灿烂,我想这在集市上一定很难产生这种感觉。那些天我在集市上的时候,只看到满街的金灿灿的杏子,还有川流不息的各族人群,有一刻我的确想到了杏树,但是这个念头很快被许多鸣着刺耳喇叭通过的摩托车手打断了。这会儿我置身杏林,我吃着果实想到花儿的感觉是不是由于我身临其境呢?我感觉亲手摘的杏子比我在集市上买的杏子好吃是不是也因为我身临其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