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火,火

http://img1.qikan.com.cn/qkimages/ahwx/ahwx201804/ahwx20180427-1-l.jpg


  罗母生坐在那儿,坐在火边。他说他哪也不想去,只想坐在那儿,坐在火边。算起来,他在那儿坐了有四个钟头了。夜露把他浑身弄得很湿,这种湿气在夜里是看不着的,但能触摸到,也能闻到,那种味道就像带腥气的水草一样好闻。我拉开帐篷的拉链,伸出脑袋,我冲他喊叫:“罗母生,罗母生,去睡觉吧。这里晚上这么冷,去睡觉吧。别冻着了。”他充耳不闻,依然坐在那儿——岿然不动,像一尊黑黢黢的雕像。
  我裹着衣服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张羊毛毯子。我把那张挺厚实的羊毛毯子给罗母生披上,他身上已经有一张毯子了,我又给他披上一张。先前那张应该是茜茜给他披的。——茜茜是他的女友。这里太冷了,不分春夏秋冬,这里的夜晚都冷得要命。这里的海拔太高了。我把毯子给他披上,可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很寒冷,他全身都在发抖。
  我在他身旁坐下,点上一根烟递给他,他没接。他低着头,木呆呆地盯视着火苗,浑身发出轻微的颤栗。他太冷了,鼻尖都有清水鼻涕了。我把烟塞进他嘴里,他嘴唇嘬动,似乎在悄悄吸了。我抬头仰望星空,银河从南到北横贯天际,美轮美奂、耀眼多姿,美得无法言喻。那些闪烁着淡红色和橘黄色微光的星辰。密密麻麻。紧密排列在浩瀚而低矮的碧空中,仿佛就在我们头顶,触手可及。我们花费两天多的时间赶来这里,就是为了一饱眼福,看一看那盛传已久的银河。看一看这里令人赞不绝口的星空。后来我们如愿以偿了。却没有那种目击众神般的震撼和快感了。原因就是,我们的心情都被一通电话给毁了。
  五个小时前,也就是九点左右。罗母生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父亲打给他的。电话中,他的父亲告诉他,他的母亲刚刚去世了。挂掉电话后,他就这个样子了。他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天上又要多一颗星星了。”说完,他就抬头仰望星空,泪流满面。他的情绪传染给我们。那个时间点,绝美的星河还没完全展现出来,不过,接下去,我们谁也没有那种期待已久的赏星观月的心情了。
  我们陪着他坐在火边,默默不言。谁也不说什么,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那么坐着。我们四个人,罗母生,罗母生的女友茜茜,我,以及我的女友马玉瑶,我们就那么坐着,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马玉瑶靠在我的肩头,茜茜靠在罗母生的肩头。我们谁也不看谁,只盯着眼前那堆瘦弱的火苗。四双眼睛,都盯视着那堆火苗。如果火苗有感知的话,它一定会害羞的。夜一点点加深,风也越来越大了。马玉瑶顶不住困倦,倒在我怀里睡着了。半个钟头后,她被冻醒了,不停打喷嚏。再这样下去,她会感冒的。我把她搀扶进帐篷里,把她哄睡后,我再次走出去。
  罗母生坐在那儿,他的女友茜茜依靠在他右肩上,左臂揽着他的左肩。从抖动的背影中就可看出来,她在默默抽泣。罗母生也在抽泣。后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我想着还是不打扰他俩为好,让他俩尽情哭一场是再好不过的。我转身回帐篷里,熄灭灯。身旁马玉瑶发出匀称的有节奏的呼吸声。她已经忘掉了今晚发生的不快。沉浸在睡梦中了。我没有睡,我睡不着,我想,我们的旅行就这样中断了。明天一早,我们肯定会乘坐早上十点那班列车赶回去。今天是走不成了,只有等明天。如果今晚还有列车的话,我想罗母生一定会在今晚赶回去。我们原计划在这里待一周,一周后才准备离开,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我把毯子披在他肩上,毯子重叠在茜茜披给他的那张毯子之上。茜茜已经回帐篷了。我看到她在帐篷里晃动的身影,帐篷里有把手电筒,那把手电筒开着,光照在帐篷上,帐篷显现出淡红色。她的影子在帐篷内壁上晃来晃去,显得有点焦躁不安。另一顶帐篷里一片漆黑,马玉瑶睡在里面,她睡得很好。说不定她睡得并不好,说不定她会做噩梦。明天我要问问她,她睡得怎么样。
  我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兀自喝了一口:“你要不要来点?”我问罗母生。我希望他喝点酒,遇到这种事儿,喝点酒会好很多。我把酒瓶歪着递给他,半晌,他接了去。他一口气喝了半瓶下去。他已经不哭了,但泪痕犹在。他还是盯着火苗看,眨也不眨,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如果火苗是个小姑娘的话,被这么盯着多半也会感到害羞。
  “天真冷啊。”我搓着手,转身看向他,想找点话题聊聊。他一声不响的真让人莫名感到担心。
  “谁都会遇上这种事。”我接着说,“没有谁能避免得了。”我试图劝慰他。我话中的道理并不错——没有谁能避免这种事。话虽如此,可此刻说出来却觉得干巴巴的,毫无色彩和感染力可言,犹如淡而无味的过期饼干一样,生硬干燥。我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了。
  罗母生把酒瓶还给我,酒瓶里的酒水所剩不多了。我把剩下的那点喝掉,身上果然就暖和起来。“想开点。”我把手搭在罗母生的肩头。
  “陪我走走。”罗母生忽然站起来。
  “现在吗?”我说。“去哪儿?”
  罗母生离开火光照耀的地方,向黑暗中走去。说是黑暗,其实也不尽然。在漫天繁星之下,夜色显得淡而稀疏,甚至有点明晃晃的。我小跑着跟上罗母生。
  “不自在,”罗母生说,“不自在啊。”
  “哪里不自在?”我问。我们同时停住脚步。
  他用手指戳戳心口,说:“这里。”
  我點点头:“慢慢就会好了。”
  “你还有酒吗?”他问。
  “有啊。”我说。
  我又回到帐篷里取了两瓶酒。我们两个一人拎着一瓶酒走在高原的山冈上,边走边喝着酒。风在刮,兜起衣角,猎猎作响。“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罗母生说,“就在今晚,就在我坐在火边那几个小时里,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是老了还是成长了?”我疑惑着说,“有时候老有人爱把两者弄混。”
  “老了。是老了。”
  “也可以说是你突然觉察到自己猛地成长了一下。是吧?”
  “我不知道。”罗母生举起瓶子喝了一口,“我现在还说不了。”
  风还在刮,风很大,脸上的肌肉被风刮得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