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天黑前要回到家


  站在这秋意荡漾的十月里,站在这尖嘴一样的山头上,转身过来俯视一下沟底的可可川,从东边青龙山徐徐爬上来的太阳,稳稳地挂在山尖上,绯红得像是谁把红墨水洒到里面一样。因了阳光,庄子里的一切给涂抹了一层金黄色的东西,乍看起来,有许多金黄色的鲤鱼在里面摇晃着尾巴钻来钻去。
  再看,那几十户人家的土房像极了小火柴盒子,不规则地盘踞在那里。被许多这样火柴盒一样的土房围裹在中间的清真寺,顿时给人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清真寺里的宣礼塔,青松一样地矗立在那儿,显得高高在上。庄子里的东头仅有的三棵沙枣树,坚强地伫立在那儿,抵抗着风沙一年四季不尽的侵袭和摧毁。顽固地将根深埋在沙窝里的枯黄的芨芨草、甘草和蒿子,连同这沙窝地带特有的土黄色,在阳光的映射下,全都不经意间充当了染匠,给可可川罩上了一件土黄色的外衣。
  昨夜里的一场大风,带来了无数黄沙,紧紧地将可可川围住。有的地方的黄沙,几乎快要掩埋了一些低矮的土房和羊圈,由于这天然形成的屏障,要想从黄沙四周找一条通往庄子的路,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它似乎拒绝外界的贸然闯入和肆意侵犯。
  这时,寂静一夜的可可川顿时喧闹了起来,各家各户的羊把式正把羊从羊圈里轰赶出来,羊出圈时亢奋地抛开四蹄撒起欢来,一群麻雀在沙枣树上东突西窜。一时间,人的嚷叫声,羊的咩咩声,麻雀的叽叽喳喳声,娃娃的哭喊声,交织混杂在一起,像是奏响一曲农村清晨生活日出而作的声乐。听着这声乐,苏莱曼倦意更浓,犹在梦中。
  苏莱曼的媳妇姑苏头戴着红色的头巾,挥舞着长长的绳子一样的鞭子,把自家的羊也从羊圈里赶了出来,混迹在这些羊把式的羊群队伍里。羊群顶着暖烘烘的阳光,军队一样地向西边的青龙山进发。一想到媳妇姑苏今天替自己放一天的羊,在炎炎的日头下跑来跑去,苏莱曼心里矫情地心疼了一把。
  过去可可川统共有七八十户人家,现在还不到二十来户人家。谁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可可川的年轻人像奔赴前线一个个离开了,都往热闹繁华的城里撵。年轻人显然是受不住这里一年四季不休的黄沙和无聊寂静的夜晚,才个个卷了铺盖跑到城里。如若回来转一次,中午来,下午也就赶了回去。可话又说回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终归是活的,沙窝是死的,人不能死死拴在一棵树上不放。再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年轻人的心旺着哩,都往热闹的城里、现代化的生活奔去。
  包括苏莱曼在内的为数不多的羊把式,还犹如困在沙窝里的沙蜥,死死地守候在这片黄沙里。苏莱曼倒是个图安静的人,他习惯了这个封闭孤寂的农庄,习惯了这种枯燥平静却充满乐趣的生活,习惯了这安安稳稳从从容容的日子。他贪头不大,老婆娃娃热炕头,这样的生活就行。让他留下来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庄子西头齐齐整整、宽宽敞敞的坟院里还掩埋着他的父母,逢主麻日,他都会去为他们走坟。
  记得有一年夏天,天气闷热不堪,有一群外地人来可可川采风,说是一帮杂志报社的记者。来了就给那些火柴盒一样的土房、清真寺、坟院和那几棵沙枣树拍了照,还跟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合了影。说来也怪,其中一个人,第一眼看见可可川,就惊呼这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发现的唯一一个可以称作“世外桃源”的地方。当时,苏莱曼听后不由分说在心里鄙夷地嘲笑了一番,觉得那种叫法不妥,干脆叫做“世外沙源”,这里到处都是黄沙哩。苏莱曼觉得这个名字,用来称呼可可川,再贴切不过了。连一个外地人都如此看重这个“世外沙源”,一个身处其内的人,不看重这个虽说空寂但宁谧的地方再说不过去了。苏莱曼如是想。
  苏莱曼骑的是过去那种“宗申”型号的红色摩托车,后座上还放着一个捎链子,里面装着一只肥壮的大山羯羊。从出门到这会儿,大山羯羊居然没叫一声,兴许也在凝视着什么东西忘了叫。一想到这次到城里把大山羯羊卖掉,苏莱曼心像是被谁狠狠地揪了一下,七上八下的。
  苏莱曼有半年的时间没去过城里跟集,天天跟一群羊打交道,哪还有闲工夫转呢,羊到哪儿他就跟着到哪儿。媳妇姑苏倒是时常盼着有机会出去转一转,看看城市。也只是一想。这样的机会委实太少。要说他这次去城里跟集,除了给家里办点家务给媳妇娃娃买点化妆品零食外,最主要的目的,他要为自己买一部手机,准确地说买一部智能平板手机。他平时带的是那种老式诺基亚手机,功能少而又少。他买这部手机时考虑的是它的通话功能。他平时偶尔给城里的大哥打个电话,多半的时间是放在抽屉的。虽然买了将近三年了,但仍然看起来黑亮崭新,像是刚从包装盒里取出来一样。
  外边的年轻人终归是回来转上一趟的。昨日里苏莱曼赶羊回家的半道上就碰见了回来转转的苎麻。苎麻是在三年前搬到城里住的。小小时节两人曾一起放羊玩耍,这一见面无比亲热,问这问那。一个人在城里待得时间长了,总是有些变化的,比如说举手投足、穿戴打扮。看样子,苎麻不是当年的苎麻,一改昔日羊把式的那种灰头灰脸,一改往常那种邋遢贫苦的样子,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变得伟岸高拔,宽肩厚腰,明眸皓齿。苏莱曼细细端详,为苎麻这莫名其妙的变化而感到吃惊不已。苏莱曼盯着这没几日就化蛹成蝶的苎麻,感慨世事变化之快,快得让人无法接受。苎麻的头发梳得像牛舔过了一样,乌溜溜的一团,额头上压着一顶灰白的遮阳帽,一袭黑色西装,新黑新黑锃亮的尖嘴嘴子皮鞋。苎麻时而露出两颗高耸的虎牙,露出一脸的得意来,见到苏莱曼,先有点低调,后就昂首挺胸,将手里的手机按得啪啪作响。好像有什么人给苎麻打来电话,他嘴里不停地在嘟囔着什么,喂,喂,这声响了,那声才落,像是在显摆,又像是在提醒。在那一瞬间,他肯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和苏莱曼放在一起暗中比较,心里飘过了一丝得意,眼边嘴角上挂着轻蔑和骄傲。他整个身体忽然有了一种飘起来、浮起来、飞起来的感觉。接下来,自然要问,苏莱曼你带着啥牌子的手机?苏莱曼一时语塞,满脸通红地窘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带着极大炫耀和吹嘘的口气对苏莱曼说,苏莱曼,见过这家伙吗?智能平板机,看电影,听音乐,打游戏,上微信,干什么都行。他说完就扬长而去,回头又冲苏莱曼嘿嘿地一笑。
  苏莱曼又羞又气,眼望着离去的苎麻,真想奔过去,给他厚实的沟墩子狠狠地踢上一脚。但他还是按住了自己的怒气,右脚向前一迈又给收了回来。苎麻人到底走远了,可他临走时那副冲着自己嘿嘿发笑张牙舞爪的表情,始终定格在苏莱曼的脑海里。那副表情让他像吞下一只苍蝇一样难受。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觉得胸闷,闷得气都喘不匀。似乎也在瞬间,苎麻的那副表情幻化成恶魔伊布里斯,一刻不停地盘旋在他的脑际,撺掇他、蛊惑他,让他心里生发出一个出气报复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