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封锁》漫谈

个人标识

有鲜明的、独特的个人标识,即使蒙住名字,也能让阅读者从你文字所透露出的独特信息中找到你,把你认出,是每一个作家、诗人都希望能够达到的“高标”之一,用诗人奥登的说法就是“为个人的缪斯画下属于自己的、独特的面部表情”。它是作家们在写作中极为注意和重视的,没有人愿意自己是“渺小的后来者”,没有谁愿意自己的写作是跟在某某某之后的写作,因此上诸多的作家会为自己如何呈现“独特面目”而处心积虑,他们甚至有意将自己的擅长加长让它更显赫一些,而弱点部分则改造成特点,变成标识的部分……

但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另一股潜在的力量,它同时影响着作家,影响着我们的写作:就是规范化、标准化和统一化。许多时候作家们会否认这一力量的存在,否认它对自己的影响(共同性的否认本身即是标准化和统一化的表现),言称自己是为自己写作,为自己的心和欲写作,为展现自己的个性写作等等等等——我依然觉得它含有规范化、标准化的成分,它并不是审慎思考过的结果。规范化、标准化倾向本身并不是一个天然地垄断了“粗劣”“低质”的坏词儿,它的里面同样包含着合理性。它让我们确认文学的共通价值,并在影响中趋向这一价值;它也让我们较好地学习和使用属于文学需要的技巧原则,即使作家们来说“他可以不知道这些法则,关键是他应当遵守这些法则”(埃德温·缪尔《小说结构》)——这些法则自有它的规范性诉求。还有更重的一点儿,就是同时代流行思想的内在影响,这种流行思想有时是以极为正确和合理的面目出现的,对它的抵御和反驳就更让人忐忑。为自己写作、为自己的心和欲写作、为读者写作或不为读者写作等等说法都有某种时代流行的影子,它未必真的经过了心。

唐朝时期所谓“诗”的勃兴其中有规范化、标准化和统一化的力量的作用,古风在那时的渐渐式微,诗经式、汉赋式写作的退场也与这一力量的作用有关;至宋朝,在唐朝未占主流的词的写作慢慢显彰,成为写作的主体、审美的主体,这里面也与暗暗的规范力量有着相当的关系。骑士小说的兴起与衰落,现实主义小说的出现和兴起,现代主义小说的演进和后现代思潮的推澜,无一不有这种潜在力量的渗入与影响,仅仅否认这一力量的存在是不审慎的。

其实任何一个作家在他的写作过程中都会遭遇到这两股强烈的力量,它们相互撕扯、影响着他并始终作用于他的写作。我们常常会看到,一个作家在他的风格形成之前那种潜在力量的影响会更重些,它会更多地显现,他的所谓“个性”就像无法展开翅膀的蝉的幼虫,有迹象但不明显。而到达他的成熟期和风格形成期后,他的个性会得到强化与确认,而那种潜在的规范化力量就变得小了,他的“个性”会更多地吸引到我们的注意力。然而在这时,所谓的规范化力量其实还在着,它在作家的内心里起着作用。对于大多数的作家和写作者而言,潜在的规范性力量往往是极重的,它甚至可能在整个写作生涯中压制住“个性”的显现,更谈不上所谓的个人标识了——尽管所有人都试图拒绝承认它的存在。

张爱玲是那种极具“个人标识”的作家,她甚至创造了一种写作的体式:张爱玲式写作,或简称“张体”。在张爱玲的短篇《封锁》中,她的那种所谓“张体”的个人标识显露得足够充分。在我看来张爱玲的“个人标识”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用词新艳,善用奇妙的有特点的比喻,有一种重彩的“艳妆”之美,其包裹的却往往是“苍凉手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爱玲的某些句子确实可以不依借上文下义,也能独自闪烁,自含光芒。譬如大家时常提到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天才梦》);“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金锁记》);“整个世界像一个蛀空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点酸痛”(《沉香屑:第二炉香》);“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红玫瑰与白玫瑰》)。

在《封锁》中,最有张氏风格、最能体现她文字特点的应是对女主角吴翠远的描述:“她携着一把蓝白格子小遮阳伞。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唯恐唤起公众的注意。然而她实在没有过分触目的危险。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脸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没有轮廓。连她自己的母亲也形容不出她是长脸还是圆脸。”然后,还有从吕宗桢角度的观察:“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張爱玲的文字是用力的,但你不会特别地在意她的用力所在,而且她的用力绝不显露生与涩的痕迹,她总能打磨得平滑、可鉴。她的语言也是一袭华美的袍。她创造了一种影响悠远的美文范式,从这点上称她为“祖师奶奶”并不为过。

让她语言跳脱的是精妙、奇诡却又准确的比喻,它让人在惊艳的同时又会有某种的会心,感觉她“入骨三分地”说出了你的想说而未曾说出,尤其是那种女性感受,有着微和妙。她的语词不会给人重击,不会让你震颤,而是以一种浸染的方式渗入,艳中含凉,她的语言有一种阴性之美。“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整个世界像一个蛀空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点酸痛”——这里的比喻是概括性的同时也是东方化的,它和我们习惯的思维紧密相连,它所唤起的“共感力”往往也与我们的东方思维、东方意趣相连,这里所体现的是东方式的聪明:它定义生命,定义世界,其中包含着深刻也同时包含着“片面”与非理性,它的定义并不在意及物而在意“意会”之妙,把“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当作是自我生命映照的人并不真正在意自己的生命是否是袍、是否华美过。是故,对张爱玲式语言有强烈偏爱的人多是东方人,女性,有不及物的幻美情结,情绪多于理性的那个群体——我说的是“多是”,并不绝对。当然她的比喻中有非常及物的、描述性的一类,譬如说吴翠远的手臂“像挤出来的牙膏”——这样的比喻也很具张爱玲的特点,小突兀和大准确强力黏合,新鲜而含妙趣,它的光就是在那里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