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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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娶儿媳妇,固固去帮了三天的忙,回来一脚踏进窑洞,就嗅到一股很冲的香气,他皱起鼻子仔细嗅嗅,却嗅不出是啥花的香味。于是跟着那香味往前走,结果就看到了一骨朵一骨朵的花。平日里堆在墙旮旯里的瓦罐、瓦瓮、烂洋瓷盆子、烂缸甚至是捞碗都成了花盆。有笑笑草、猫蹄蹄、山丹丹、紫蝴蝶,还有崖蓝、谷红之类的。这些花,都很媚艳,长得硕壮,固固就知道它们都是从山坡、沟谷的悬崖上移栽来的。因为有羊、牲口,平坦的地方,草儿长到开出花儿很不容易。尤其像崖蓝、谷红,专门生长在那些连山羊也上不去的悬崖边上,要采是很危险的。更多的是八铃儿。八铃很漂亮,一朵花开出来后,花蕊上又会开出两朵,那两朵花蕊上又会开出四朵,那四朵花蕊上又会开出八朵,一层一层花朵就像小铃铛一样,花香就十分的浓郁。固固皱着鼻子凑在花朵上闻着,醇酽的花香让他打出一串响亮的喷嚏来。固固心想难怪嗅不出啥花儿,这么多花杂糅在一起,神仙也闻不出来哩。有了花,院子、窑洞就生动了许多,固固就想起人都说女子是花儿转世的。固固正伸手去摸一朵花,忽然手背上挨了一巴掌,回头一看是荞荞。荞荞说你不要用手乱摸噻,男人手上有火哩,这么鲜嫩的花哪里经得住你那粗手的摸?固固说我走了三天,你把整个仙殿山都挖进窑里来了。荞荞说不好吗?固固说花儿移到家里来比在外面香多了,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荞荞抿嘴一笑,转身出去忙自己的去了。固固是故意问的,他当然知道荞荞是受了谁的影响。
  固固爬上了院子中间的土台子。那是挖窑洞时特意留下来的。台子上面平展展的,有三间房子大,苁草有一拃高,躺上去就像是躺在海绵上。从地里劳作回来,固固就喜欢舒展地躺在这台子上看云听风。云闲了的时候是很白的,风闲了的时候是很清的,前两天才下过雨,风呀云呀就像刚刚把地里的活干完的人闲了。云闲了在天上游,风闲了在地上走,固固闲了就喜欢在这台子上或躺或蹴。台子能看见整个仙殿村和那些沟沟洼洼上的庄稼,能闻到庄稼的香气。台子上,他种了一棵槐树,遮得住浓烈的阳光,又四下里通透,风爽爽地穿过。自从学校搬到他家屋后,台子上就能看得清学校院子里的整个情况,娃娃们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听上去很受活。
  仙殿山就像一座寺庙,很自然地分成了三个阶,仿佛莲花山的三重殿一样。仙殿村有五十来户人家,下殿住着二十几户,中殿住着二十几户,上殿却只住着一户人家,就是固固家了。每天早晨,阳光从仙殿山顶的仙殿寺像水一样泼下来,照着的第一户人家就是固固家,当然,还有仙殿小学。固固家和学校隔着一块草地,平日里学生背诵课文就在这块草地上,叽哩哇啦的,就像落下了一群觅食的鸟群。学生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这块草地上就落满了鸽子、麻雀、野鸡、乌鸦、喜鹊,间或有红嘴鸭,隼、老鹰,狐狸、野兔、黄鼠狼也会光顾这片草地。当然这些家伙一来,鸟群就乱了。学校是前年从下殿的窑洞里搬上来的,因为那窑洞塌了,还砸死了一个娃,上面才一狠心建几间红砖瓦房,和那仙殿寺一样畅亮耀眼。说是学校,其实就三间房子,又围了一个院子,一个老师。
  学校门口有一棵榆树,都能做檩条了。那是固固种下的,学校搬上来的时候,这棵树就正好长在学校的大门口。树长到一定程度就是木头了,成了木头,一棵树就能做好几件东西。去年来了个木匠,一村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放树打家具摆设,固固也想做一件衣厨,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榆树长得慢,木头就瓷实,不翘,不腐,不生虫子,是打家具摆设的最好的木头了。可是他没放这树,因为树上挂着一块烂犁铧,一敲当当当的,漫山遍野都是回声。学生娃就听着那犁铧作息哩。一提到“作息”,固固就嘿嘿嘿地笑,他想到“拉稀”。他要放这树,谁也没话说,可是他要放了这树,就太没意思了。
  每天上午、下午最后一次敲那犁铧,学生娃就排成一路路唱着一首歌,沿着那枝枝杈杈的小路走出去,走着走着就有一两个学生分到更细的杈枝上去了,那是通向他们家的小路。歌声像风一样在山野漫过。学生娃一周一首歌。一年多时间了,他们唱过《国歌》、《让我们荡起双桨》、《童年》和《少先队之歌》等。耳音都满了,娃们一开始唱歌,他也就唱上了。
  固固就想现在一家就一两个娃,这些碎娃子给惯得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天王老子都不怕,平时走路兔奔狗跑你哭我笑的,哪有这么规矩。一入校门却被一个才长出了青青胡茬的老师管得服服帖帖,真是一物降一物。固固喜欢看这些碎娃子从一路路走成一个个的情形。有些碎娃子还没一只山羊羔高,穿过将熟的麦地时只露出一撮儿头发,可他就知道回家的路了。即使那小路上只剩下一个娃了,还安安分分地走着,唱着“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就像老师还跟在屁股后面一样。
  荞荞做好了饭,爬上台子来说哥,吃饭。固固就对着那学校喊刘老师,吃饭。荞荞白了固固一眼,说没说叫他来吃饭。固固说米做多少是多少,面想要多少是多少,再下点面条不就够了?荞荞下去的时候对着学校看了一眼。固固就又喊刘老师,到家里来吃。
  
  2
  
  豌豆最后一遍锄过,日子就闲了一段。小晌午时分,固固蹴在院子里看小蚂蚁们搬运土粒。他一闲就蹴在地上看这些碎东西忙忙碌碌。他想它们整天搬那些土粒有啥意思呢?
  他不知道马侉子啥时候进到院子来的,直到那双大脚快踩到小蚂蚁辛苦垒起来的小土堡时,他才知道有个人来了。马侉子几乎贴到他身上了,可他一抬头,还是看到了马侉子的那张脸,他恶声恶气地说:“你长个眼睛好不好?”
  马侉子说:“咋了,踩着你的尾巴了?”
  他没好气地说:“你走路就不能走出点响动来?比屁还轻,好屁还能吹起土哩。”
  马侉子说:“你看你这人,驴走路能走出响动来,可它是驴,犁地拉车,苦没少下,到头来还是只能吃草;猫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可它吃肉哩。”
  他最不喜欢听这个一墙头高的人自作聪明地说话,就恶恶地说:“你总跑来晃个啥?”
  马侉子说:“你这人怪了,咱都是亲戚了还这样说话。”
  他的气更不从一处来了,说:“咋?听不惯,找个能听惯的说去。”
  马侉子却一点都不生气,他也蹴了下来,却一指头就把小蚂蚁一个早晨辛辛苦苦垒起来的窝巢戳塌了,固固大怒,说:“日他妈,你看你做的这是人活吗?”
  马侉子却嘿嘿地笑笑说:“又不是你的窝,看把你急的。”
  他真想给马侉子两拳,可他忍住了。
  马侉子又说:“把垒起来的戳塌了,它们再垒就有意思了,要不它们自己做这样的活都没劲儿。”
  马侉子掏出一盒“金驼”烟,递给了他一根,说:“今年得把事办了,都拖过两年了,再拖过今年,明年是寡妇年,又得拖一年。”
  固固站起身往窑洞里走,马侉子就跟屁股后面说:“寡妇年,你知道吗?很不吉利的。”
  固固躺在炕上,马侉子就像他的影子一样也躺在炕上,荞荞端了两缸子茶水过来,放在炕桌子上,头都没抬就出去了。固固看看荞荞的背影,心里一阵瞀乱。
  八年前,陈成嫁花花的时候,马侉子和叶叶都来了。陈成是固固的叔,是马侉子的姑父。叶叶和荞荞就像上辈子就熟识,一见面就黏得像糜糕一样。晚上,叶叶和荞荞钻到了一起,叽叽喳喳的,像闹窝的两只小翠鸟,固固觉得女娃的嘴和鸟一样,不吃的时候就叽叽喳喳。花花被人娶走的第二天,陈成和马侉子过来了,一人咂着一根大拇指粗的烟棒子。叶叶和荞荞在院里踢关。她们在地上划了一座城堡子,把一片灰蓝的瓦块放在城堡子的大门口,开始打水、石头、砂锅。“一二三四五六七,咱俩本是好姐妹。我出砂锅你出水,你出石头是妖精。”结果荞荞输了。荞荞说你是妖精,狐狸精。叶叶就咯咯咯地笑着,把一条腿高高提起来抱在怀里,一条腿一蹦一跳地踢那块瓦,荞荞就在外面围着捣乱,不时惹出一阵笑声来。陈成就说上天有好生之啥来着?两个女娃,像一对姐妹,你们两个,像一对弟兄,真是天作之合的事哩,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固固看着叔,再看看马侉子,就知道他们已经说过事了。这时间荞荞在踢,叶叶张开两条胳膊就像鸟儿的翅膀一煽一煽的围着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