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石头、布(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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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半落,天低下来,我加大油门赶路,摩托车前的影子越追越长。一辆运砖的卡车过去,尘土漫天,我不得不慢下来,把脸扭到一边,看见了路旁的两家小饭店。两个红衣服的女人站在各自的门前向我招手。我又慢一点,等着沙土缓慢降落,她们几乎同时向我跑来,说:“大哥,吃饭不?”
  她们热情得都有点不怀好意了,我本能地加大油门,车向前跑了几米。肚子里叫了两声,我感到了饥饿难忍。随即慢下来,她们继续在身后喊:“大哥!”我扭一下车头,斜穿路面,在对面一家小饭店前停下来。饭店门口空空荡荡,污水都没有,门楣上挂着一块鲜亮的木匾,刀刻出来的三个舒同体红字:吉田家。一个女人听见车响,从屋子里走出来,两只袖子卷到臂弯,右手里捏着几根芹菜。
  “吃饭么?”她问。
  我点点头,停好摩托车走进饭店。
  一共十五张桌子和我这个惟一的客人,我看墙上一只飞马牌挂钟时,她把菜单放到我面前。墙上的时间是五点五十七分,这是十一月初的下午,摩托车迎着风跑起来已经很有点秋天的味道了。我拿起菜单,再次看到封面上的彩色套印的“吉田家”三个字。
  “你们饭店的名字?”我问。
  “嗯”,她说,“我和我老公开的,他姓吉,我姓田。”
  哦。这名字好。我就是冲着这个名字进来的,它让我想起当年念大学时,在城市的某个繁华地段才出现的日式餐馆“吉野家”。的确像个日本名字。我又看了看老板娘,不是很漂亮,但五官清爽,脸上有种硬和净混合出来的表情。当然不是日本人。
  我随便点了两个小菜,一瓶啤酒,一碗牛肉面。她让我等会儿,从吧台后面的一个挂布帘的小门进去,接着就响起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如急管繁弦,但节奏温润。刀功不错。
  手机响了一声,我从背包里找出来,看到陆鸣发来的两条信息,第一条是:我心里有点乱。第二条是:你跑哪去了?到底打算怎么办?第一条我已经看过了,同样的消息他发了两次。第一次在三点左右,我在一个叫辛庄的镇子上买水喝,刚打开矿泉水瓶盖手机响了。我没回。现在他又追着发。我突然就火了,恶狠狠地回了一条:你他妈的还有完没完!
  当初是他动员我一起辞职的。才几天啊,一个月不到吧,就扛不住了,又回头捡起了扔掉的那个饭碗。他以为我不知道。十月初我们来到校长室门前,我问他:“真不干了?”他说:“当然,早就烦透了。”我说:“我也是。”然后一起走进校长室,一声不吭地把辞职报告放到校长面前,校长慢慢地翻出白眼来看我们,没等他下指示,我们已经出了他的办公室,如蒙大赦一般直奔宿舍,收拾东西从此滚蛋。自由了,再也不用看那些可怜的孩子和领导们的脸色了。我们都认为自己是为了反抗和良知才辞职的,那时候我们慷慨激昂,觉得自己义薄云天,甚至疑惑自己竟然能在那种环境下呆了四年。
  真是太不容易了。工作忙从来都不是问题,年轻人么,别人一天上四节课,我们可以上八节课。问题是,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中学里,我们的工资实在低得离谱。地方上实行财政包干,我们的工资由镇政府统一发放,在这个生活水平远远低于周围乡镇的地方,我们的工资水平可想而知。这还不算,镇里的领导决定,每个月只发工资的百分之五十六。也就是说,实际到手的工资都赶不上城里下岗工人的基本生活保障费高。还拖欠,正常情况下,十月份我们要排着队去领七月份的工资。为了活下去,有门路的老师就托关系求朋友调到其他地方了,只剩下我和陆鸣这样一穷二白的人死守在学校。就这样领导还不满意,又搞出个末位淘汰制出来,谁的班上期末考试均分最低,继续从工资里往外扣罚金;连续两次垫底,就请你走人。为了这个期末考试的均分,老师之间就差撕破脸动刀子了。能想的办法都想,恨不得替自己的学生进考场。暗地里挤兑别的老师和班级,几乎就是心照不宣的习惯了。这倒不是我和陆鸣辞职的直接原因。在我们俩,钱不是最重要的,不是不喜欢钱,而是对钱的需要相对小一些。都是光棍,钱多了也花不出去,又是那种偏僻落后的地方,整个镇子上都找不到一次可以花掉两百块钱的地方。
  是为了让辍学的孩子重新回到课堂上来。新学期开始,我和陆鸣配对的班上突然少了十四个学生。刚入学时是五十,初一上学期结束时走了两个,下学期走了四个,现在初二,刚开始竟然只剩下三十个。原来坐在破课桌后面满满当当一教室的孩子,现在隔三差五地分散在教室的各个角落,稀落,荒凉,像那些掉色了很多年的课桌一样让人伤心。其他班也多少流失了一些,但都比不上陆鸣和我这个班。就为了这一学期的学费,298元,他们家里拿不出,或者不愿拿。
  我们决定去学生家里把他们都找回来。这也是学校的要求,学生流失要被上面狠批的。这是惟一的办法。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么小就冲进社会里,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谁都知道最后的结果是怎样。
  一天我去买烧饼,烧饼店老板在炉子前打儿子,因为他儿子少收了别人五毛钱。那孩子是我的学生,初一上学期退的学。我说偶尔错一次是正常的,谁能不出个错。烧饼店老板说,他不是错一次了,错了很多次了。再错下去,烧饼炉都得赔进去。我说那你们为什么还不让他继续念书?老板说,头脑好不好使,跟念书有个屁关系,你看我小儿子,就是他弟弟,才上五年级,从来没替我算过错账。出去找学生时,我还跟陆鸣说了这事。陆鸣说,真巧,十四个学生里,就有烧饼店老板的小儿子。
  到了烧饼店,老板正在教他小儿子贴烧饼,大儿子挎着篮子出去卖烧饼了。见了我们,老板立马让小儿子到另外一间屋里去,那孩子揉了一脸的面粉,骨碌碌地转着黑眼珠不想走,老板喝了一声,还不过去,那孩子抽了一下鼻子消失了。
  “两位老师要买烧饼?”老板说。
  “不买。”陆鸣说,“让孩子接着念吧。”
  老板斜着眼睛看我们:“接着念?拿什么念?”
  “不就298块吗?多贴几炉烧饼不就来了?这孩子成绩挺好的。”我说。
  “你以为我贴的是钱哪?”老板说,“成绩再好,能当烧饼吃?”
  “念好了考大学,你连烧饼都不用贴了。”
  “考大学?老师你说笑话吧,咱这地方还能出大学生?出了也轮不到咱们家。我儿子我知道,老祖坟上就没长这根蒿。不想了。”
  “万一考上呢?”
  “万一考不上呢?这些年钱哪来?还不是得我一个烧饼一个烧饼贴出来?我一天到晚把脑袋插炉膛里容易么,你看看,这毛都被烧得不剩下几根了。”他让我们看他稀拉拉的头发。
  “起码多学点知识吧。”
  “有什么用?卖烧饼又不是造原子弹。这孩子五年级就没算错过账,这两年都白上了。一学期一两百块钱,你算算,多少个烧饼啊。”
  老板像烧饼炉一样不为所动,怎么说都不行,和烧饼炉一样他只认烧饼。没办法,我们失望地出了烧饼房,出门时看见那孩子躲在院子里的大树后头,伸着脑袋偷看我们,黑眼珠还在骨碌碌地转。我转过身对他看一会儿,想起他最后一次数学试卷考了九十八分,比他高的只有一个。
  还有一个女孩,辍学的原因是为了省钱以后给弟弟盖大瓦房娶媳妇。我们到她家时,她弟弟只有四岁,还被母亲抱在怀里,抓着母亲的大乳房叫着要吃奶。我问她父亲,为什么不给她继续念,她父亲说,这还用问么,一个丫头,不会学好的,学好了也是人家的,你们看我儿子都四岁了,不攒点钱以后拿什么给他说媳妇。她学习好?那你们供她念吧,反正我没钱。那男人简直就是一个真理在握的无赖。我们依然无功而返。临走的时候,那女孩一直跟着我们走到村外,一路流眼泪。可是没办法。我们上了车子要走的那一刻,她才哇地哭出声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有了甩手不干的念头。真是太没意思了。
  十四个孩子我们只找回来两个,也是磨破了嘴皮子才成功的,我们甚至因为让其中一个回来,担保他一定能考上大学。出了他家门,我和陆鸣面面相觑,我们拿什么去担保?我们又凭什么去担保?总之我们是充分地尝到了荒诞的滋味,几天跑下来,我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