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美式教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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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中国人对美国教育有多少美好的想象?其中有多少是美丽或并不美丽的误解?美国教育真是一个神话么?美国的初等教育、中等教育与高等教育,到底水平怎样?

多年前的情景喜剧《成长的烦恼》,铸就了无数国人对“美国式教育”的乌托邦想象。现如今,我妈在畅想如何教育外孙时,仍旧自然而然地举《成长的烦恼》为例。而那里面开明幽默的父母,温和、民主的教育方式,还有乱七八糟的差生迈克,当年也着实羡煞了我等自觉被规训的“好学生”。

林黛玉有云,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在毛主席那里,这是中国的战歌。风水轮流转,现如今,果然有“中国虎妈”的故事在美利坚“咆哮”出场,一时震惊山野。但这所谓的“中国虎妈”,果真是中国的么?

作者蔡美儿女士的背景已告诉我们,这是华裔美国人。很巧合的是,在我知道蔡的故事之前,在广播里碰巧听到她的访谈,当时心中就想,这位一定是从小在美国长大的。而蔡女士也倾诉过,小时候因为别的孩子嘲笑她的中国口音,就此发誓改掉。这个成功的法学院华裔教授,用民间早已流行的嘲讽式称呼来说,乃是一个实质上的“香蕉人”。

实质上的“香蕉人”,其实仍是美国人。所谓《虎妈战歌》,开场的句子竟然是:“这是个关于一个妈妈、两个女儿、两只狗的故事。”尖酸如我,忍不住要对那“两只狗”说一句“装”!再忍不住联想一下虎妈的丈夫,那可怜美国“羊”(洋)爸,竟然连狗的地位都不如?但这是标标准准的“美国叙述”:一座房子,两个孩子,几条狗。而曾几何时,我们也多么赞叹过美国人民把“狗”都当作朋友,连狗都有“狗权”!

由此可以看出,蔡女士虽有着华裔的血脉,但很难说她在多大程度上真正了解何谓“中国”、何谓“中国精神”。她对“中国母亲”所做的定义,基本都来自西方人对“中国”的既定印象,远不能代表现实中的中国父母。固然现实中,中国的父母要与孩子一起战奥数、抢学校、给老师送红包,但如蔡女士这样逼女儿“一晚上做2000道数学题”的,数来数去,怕是只有一个郎朗的爸爸。

说起来,我对在美国贩卖的“中国故事”,素来不甚待见,这当然包括很多华裔美国人或在美国求生存的中国人所撰写的故事。并非只要具有东方面孔,就一定了解中国,因为某些具有东方面孔的人,也许对中国更有偏见。他们与前进中的中国的现实,和其他美国人一样隔膜;他们或者来自“中国的过去”,或者以听来的“中国的过去”来继续描画“中国的现在”。他们的东方面孔,使得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以“中国”的名义诉说自己的“偏见”。在这样的中国叙事中,中国是没有历史的。

“虎妈”何以轰动?

“虎妈”话题的轰动,自有其现实背景。近年来,随着美国经济的低落和中国经济的繁盛,美国国内的“中国威胁论”,已经甚嚣尘上。CNN等电视台,每每在有大事发生时,推出关于中国的调查,而问句都是诸如:你认为中国是美国的威胁吗?看得我又好气又好笑。普通美国人民对中国、中美关系的认知,自然大多来自美国的宣传,比如中国政府不让人民币升值;美国欠了中国债,所以要让中国人到美国来。“中国”,在美国的传媒中,正在变本加厉地被塑造为一个美国的强劲对手。

联想曾经在美畅销的关于中国的书籍,有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和辜鸿铭的《中国人的精神》。不论是《吾国与吾民》还是《中国人的精神》,力图展现的都是一个美好、静谧的“中国”。在西方人眼中,这样的中国永远处于“过去时”,与西方相比的“过去时”。我的美国学生在课上读到辜鸿铭的宏论,每每置之一笑,也就是他们心目中对此并不当真,但目下的“中国威胁论”,仿佛愈来愈真切地向美国人警告:对手来了。

这也是《虎妈战歌》为何如此刺激美国人的神经,因为书里涉及到中美竞争的问题,并且是关于孩子、关于未来的竞争。奥巴马总统几次关于教育的演讲,美国人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我班上的学生,就自己发言,讲述中国、日本的教育,已经如何如何超过了美国,在这一点上,美国人很谦虚。但同时,他们也有自己的坚持己见。美国人看待世界,仍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与眼界——某种程度上,这是美国地方新闻远远重要过世界新闻的眼界,是隐藏在各种多元文化叙述下的、单一的“老大”心态。

当“老大”发现,对手可能真的来了,能不惊慌?

美国人与在美华人的反应

我很愿意在此介绍一些身边的美国人(教师、学生)、在美华人对“虎妈”的反应。当然,几乎所有人(不论中美),都认为虎妈太过极端,但涉及到具体的教育方式,又有不同的意见。我所问过的大多数华人朋友,都不认同虎妈对孩子的严格训诫。这恐怕因为他们多是赴美留学的精英分子,本身在中国受过严格规训,自己又受到高等教育,有更开明的态度。而身边美国人的态度则可分为两种。其一,是对虎妈表示同情之理解,并说明自己的父母对自己要求也很严格,美国式教育绝非仅仅放纵孩子,对孩子毫无要求。尤其是家长付了昂贵的大学学费,更会对孩子有期待。一个黑人女生告诉我,如果她在高中得到B,那么她的父母就不允许她出去跟朋友玩。而她的高中,则会不断把C以下的成绩单寄给家长。但她同时表示,这完全取决于那个高中的要求如何。其二,则是对蔡美儿持更负面的评价。比如,前副国务卿、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理查德·库珀(Richard N Cooper),认为蔡美儿想通过自己的孩子再活一遍,是自私的。库珀教授的观点恐怕代表了相当多美国人的看法。而财新网《哈佛笔记》专栏作者陈晋,作为一个穿梭于哈佛校园的华人妈妈,则认为蔡美儿书中指出的美国教育的问题,的确存在于大多数美国父母身上。

换言之,思考中的美国人或中国人,恐怕都会先打破所谓“中式教育/美式教育”的本质化定义与对立,好好考虑蔡美儿文章所批评的美国教育的缺点,以及枯燥“训练”在“成才”中的作用。但“中国虎妈”的标签,以及四处转载的那些个“绝对不允许”,恐怕也会更进一步敲定大多数美国群众对中国的既定印象:专横的父母、要求服从的文化、妇女没有权利、没有受教育的机会……

豆瓣网上有一篇署名“酱油郎独占花魁”的文章《Brava,Tiger Mom! 我看虎妈和她的家庭教育》,作者是在美国的中国知识分子。文中认为,中美两种教育方式的不同,“取决于当代美国文化的自私性和中国文化依然强大的无私性”。美国人崇尚个人主义,所以父母怕负责任,不敢干预另一个自我;而父母不要来管我,我以后也不管父母,这使得许多父母在教育孩子时过于小心,老了自动去进养老院。在作者看来,这样的循环,将形成一个“自我放大”的系统。就我所目睹的美国老人的孤单晚景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

但美国人其实也并非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对孩子放任不管。比如,大学校园中你尽可以看到送新生的家长,美国孩子的学费,也并非都由孩子独立赚取,其实大部分还是家长付的。我的美国同事告诉我,美国有所谓“舞台妈妈”(Stage Mother)的说法,即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一力培养其当明星,就此对孩子进行各种训练,并与好莱坞的经纪人洽谈。著名的秀兰·邓波儿,就是这么被训练出来的。

“云计算”?美国初等教育的“放羊”

由“虎妈”现象、中国人与美国人对“虎妈”话题的回应,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深入到下面这些问题:善良的中国人对美国教育有多少美好的想象?其中有多少是美丽或并不美丽的误解?美国教育真是一个神话么?美国的初等教育、中等教育与高等教育,到底水平怎样?

让我们先看看美国的初等教育。一直以来,都有在美国的华人父母,介绍美国小学的优越:不死记硬背、无沉重负担,老师鼓励做创造性的作业。这些赞叹主要是针对中国国内教育的问题(学生负担过多,竞争太烈)而发,所以都忽视了美国教育本身的重要问题,美国初等教育的程度太浅。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的作家毛尖,谈及儿子在国内已做到两位数乘除,到了美国的小学,只得跟着一年级从头数8,不禁哭笑不得,但与此同时,孩子又非常喜欢上学,因为去了就可以玩整天,并且作为一个外国人,很快就和同学打成一片,不停地去出席美国小朋友的生日宴会。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小学的确风气开放,当然,这恐怕也因为这是著名学区的好学校。但试想一个孩子在中国,倘若还需要学习数8,恐怕连幼儿园都无法考取。

美国“数学教育”的浅显,造就了普遍的美国人民完全没有心算能力。网上已经流行一个笑话:有中国人在美国,买东西付账,抬头看看天,就报出了准确的数字,当即吓得美国人也抬头看天,惊恐道:云计算?

美国的初等与中等教育,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阶层分化。有钱人,可以每年花一万到两万的学费,让孩子上私立高中。而好的公立学校所处的地段,就属于所谓富人区,房价非常昂贵。在波士顿地区,好学区的一套很小的两居室公寓,房价都要30多万美元,在一般的学区,已经可以买一个Single Family的单幢独立屋。而在差的高中,孩子吸毒都有可能。中国的“择校”疯狂,在美国,是很“平和”地用“资本说了算”来解决。

谁“杀死”了“祖母”?

美国大学的“严厉”

与美国初等教育之“放羊”形成鲜明对照的,乃是美国大学的“严厉”。首先,管理严格。在国内,有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是,最天才的学生都是自学的。我一个极其优秀的朋友,谈及在北大读的本科,名言是:“必修课必逃,选修课选逃。”很显然,即便是北大这样的学校,也有相当多“鸡肋”般的课程(并且大多以“必修课”的面目出现),让最优秀的学生无法忍受,为了自己学习,只好逃课。但在美国大学,不管是哈佛这样的第一流院校,还是一般的大学,基本都无此可能。所谓“自由主义”的美国,恰恰在这点上,绝不自由。我在哈佛做核心课程《儒家人文主义》的助教(由杜维明教授任教),每星期都要带讨论课,学生若有缺勤,就要报告给学生宿舍长,“告状”的电子邮件,抄送与学生相关的各位教师或管理人员,然后可以一级级报上去。换言之,在所谓崇尚“隐私”的美国,学生基本处在几层“监督”之下,无甚“隐私”可言。你可以选择逃课,但逃课之后还能得高分的,恐怕很少。

在我自己开始教书后,也要每堂课让学生签到,若有旷课多者,立刻报告给相关的院长。我也经常接到院长邮件,咨询某某学生是否缺席过多。在此严格的“全景监控”之下,可怜的美国学生若要想逃课,只好编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祖母死了”。于是我们同事间互相开玩笑,都说实在不敢多考试,因为一旦考试,就要“杀死许多祖母”。

《围城》中方鸿渐在三闾大学任教后,念及自己读书时,最憎恨堂堂点名的教授,故此也想潇洒走一回,任学生自由来去。孰料教课日久,学生数日渐稀少,不得不开始次次唱名,成为自己鄙视的那类教授。如我和我的朋友这样,在国内读本科时颇多逃课,在美国教书后又不免成为“方鸿渐鄙视的那类教授”,不能不感到某种“人格分裂”。

与管理严格相联系的,是美国大学的课程繁重。这在第一流的大学尤为明显。当然,在好大学里,学生都是自己严格要求自己的。曾经有媒体报道过,一个中国妈妈去看望在哈佛读本科的女儿,发现女儿当日计划安排的睡觉时间,只有15分钟,顿时哭了。这个故事颇近于现实。我在哈佛读博士时上日语课,练习的句子是,你昨天看了《纽约时报》了么?结果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是,我昨天没看,今天也没有,因为没时间。有一次,看到在耶鲁读博的朋友在日志里说,一边在跑步机上跑步,一边看论文,不禁觉得很好笑。但这在顶级学校,绝非少见。

我个人绝不赞同这样的“玩命学习”,因为说到底,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这至少说明了,美国大学教育,是非常严格的。同时,当课程繁重,你所有的同学都在拼命,每个人不自觉地都会落入这样的循环。即使就并非顶尖的学校来说,学生的课程要求,也并不轻松。也就是说,美国的大学教育,基本上可以做到“实打实”。当然,我个人认为严格的规章也有弊端,就是无法给天才留出空间,但毕竟对大多数学生而言,一个实打实的大学教育,是必要也更有效率的。

美国大学自然有许多值得中国大学借鉴的地方,比如,小型讨论课(seminar),比如,学生多方面发展。但美国教育的这些优点,若推至极端,也会失去平衡,从而损害教育的质量。我个人认为相当多的讨论课(甚至包括哈佛的讨论课),都有“浪费时间”之嫌,教师不再传授知识,几个小时可能就沦为低层次的讨论。学生参加校内运动队自然是好(在我教书的大学,似乎每个学生都会参加一个运动项目),但倘若训练、比赛的时间过多,又自然会严重地影响课业。在美国做老师的确不易,因为要时刻提防刺伤学生的小心灵。在我在哈佛当助教的时候,很可能一个B的分数,就要惹来学生的不满。而哈佛政府系的曼斯菲尔德教授,也因为批评哈佛教育的“庸常化”和给学生分数过低,遭到学生攻击。事实上,现代社会已经造就了一种“平庸主义”的倾向。

2004年的美国影片《大人物拿破仑》,讲述的就是爱达华州那个颇荒凉的地方,“笨笨”的几个学生,反而获得“成功”。在我看来,美国电影,一向善于生产这种对大众的安慰剂。一方面,固然是聪明家伙们容易心肠更坏(且看高级知识分子的学院争斗),但另一方面,教育能否继续保持通往卓越的向度?——这的确已是现代社会的两难。

(作者为美国哈佛大学博士,现任威尔斯学院历史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