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好逑(中篇小说)


  一
  中学老师覃好逑,改着改着作业,突然笔朝课桌上一丢,背朝后一仰,头耷拉在椅背上,极度虚弱似地望着办公室的天花板长哼短吁起来。同事们一见,相互挤一下眼,就油腔滑调地替他开口了:
  “我这辈子算完了,官没当个官,财没发个财——”
  “女人没有——”
  安静的办公室响起了一片调笑声。覃好逑蜂子蜇了屁股般,一个打挺坐直了身子,情急中也顾不得师道尊严了: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如此认真的恼羞成怒,同事们着实讨了个没趣。
  “覃老师,大家也只不过开个玩笑——”
  “开玩笑也不能这样开!”
  那位男同事还想解释着什么,可窗外的铃声响了,午饭时间也到了,就摇了摇头,张了张嘴,自认倒霉。大伙儿收拾着办公桌上的作业本、备课本,一个个鱼贯而出的脸色都有些悻悻然,本应是轻松的气氛一时也有些僵硬。这个覃老师今天怎么了,平时也还是一个很随和的爱开玩笑的人嘛。
  出了办公室的门,覃好逑也为刚才的无名火感到后悔。都怪刚才接到了一个同学的电话,说某同学又升官了,晚上宴请老同学们到宾馆去聚聚。接电话时,覃好逑也还有说有笑的,可放下了电话,就再也笑不起来了。望着案头这永远改不到尽头的作业,心情越加坏了起来。同学们的升迁、发财,反衬着他的平庸、无能,他感到失落,更感到窝囊。在那帮春风得意的同学面前,他的身影总往后缩着,觉得自己是一身的萎缩。可也不该冲同事们发火呀,马上要进副高了,僧多粥少,名额有限,同事们投票是关键,说不定自己这一发火就少了两票去了。又想可能自己小肚鸡肠了,人家肯定不会因这样的小事计较,一个年级组,大家的关系也还说得过去。覃好逑想着心事,下了教学楼的楼梯,来到了学校的停车棚,骑摩托车回家去吃饭。
  这辆摩托车跟了他十几年了,破得不能再破了,油漆都掉了,一个车灯也不知什么时候挂没了,老师们笑他的车是独眼龙。可是骑着顺手,也习惯了。他感到这辆摩托车就跟他十几年一成不变的生活一样,虽然顺手了,适应了,但总感到有些什么不对劲儿。一看到别人的摩托车比自己的好,像在显摆似地按着旁若无人的喇叭,冲到了自己的前面,他就感到闷闷不乐,感到失落;更让他感到失落的还有同学、同事已经买上小车了,银白色的,老远就在闪闪发亮,从身旁冲过去,还嗅见散发出来一股子温暖的香水味儿。人家那都是高雅富贵的味道,是奔了小康的味道。唉,哪像自己,还骑着个破摩托,冻得清鼻涕直流!
  路上不断碰见回家吃饭的学生,骑着摩托车的覃好逑时而腾出一只手,掏出手帕擤鼻涕,一边不断与跟他打招呼的学生点头。还是老师这个身份好,穷老师富老师,在学生眼中一样受尊重。穿过了几条街,就到家了。十多年来,他就是这样两点成一线的生活,回家吃饭,上学上课。到了家,他停下了摩托车,望着岔出去的几条巷道,都通往那热闹的巷口,就想自己的生活怎么就不能有丝毫地改变?
  冬天的阳光很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本想站在那一面墙下晒晒日头,看看街头的风景,可一想到办公桌上那一堆没有改完的作业、下午的一堂公开课,就把掏出来的一支香烟又塞进了烟盒儿,朝自家屋里走。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这时老婆应该把饭做好了,端在桌上等他了。一想到那桌上的饭菜,从星期一要吃到星期五的老三样,跟老婆那张没有任何变化的脸一样,心情本就不好的覃好逑额头的皱纹皱得更深了。读高二的姑娘每个星期回来一次,汪远芬才大张旗鼓地做一顿饭。姑娘走了,他们就顿顿餐餐吃剩菜,一个火锅炖得清汤寡水了,还不舍得倒掉,说是要节约。
  覃好逑一进屋,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他习惯性地在门边换上拖鞋,一瞄饭桌,桌上并没有往常的一个钵子两个碟子,光光的什么也没有,敢情是没有做饭?再一望,桌边的沙发上坐着老婆汪远芬,两眼红红的,好像哭过。一听见他回来,两眼就望过来,还恶狠狠地瞪着他,仇人似的。
  简直莫名其妙!
  覃好逑还没有开口,老婆就声色俱厉地喝道:
  “覃好逑,你给我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覃好逑一脸惘然。
  啪的一声,一个纸盒摔到了覃好逑的面前。覃好逑疑惑地蹲下身去一看,原来是一个邮包箱,从撕开的缝口看出是些什么衣物。他一看上面的寄件人地址,心里咯噔一下,可脸上还是装出很无辜的样子。他站起来,摊了摊手说,这是衣服,怎么了?
  “是衣服?——看你装!”
  啪地一下,又摔过一个东西来,是条崭新的皮带。圈着的皮带像蜷曲的蛇一样,在覃好逑的脚下缓缓舒展开来,像绽开一个什么秘密。
  “怎么不给你寄条短裤来?”
  站在沙发旁的女人,狠狠瞪着他的发红的眼睛妒火中烧,像一只要跟他打架的母鸡。
  二
  包裹是覃好逑的一个在广州打工的女学生寄来的。以为那个学生只是口头上说说,是聊天聊得兴致所至,开开玩笑,没想到竟然当真这样做了。给他,给他老婆汪远芬,还有他的读高中的姑娘,一人寄来一件纪念品。一般情况下,这样的事解释解释也许就过去了,学生孝敬老师的嘛,何况又不是给他一个人的。可是那个包裹箱上寄件人的姓名栏上,却有一个让老婆汪远芬敏感的名字,石巧玉。
  覃好逑刚从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是在一个乡村中学教书。那是一个寒酸的年代,寒酸的山区,寒酸的老师,寒酸的学生。可是那些寒酸的生活,总是最让人难以忘怀。
  覃好逑是初中班的一个班主任。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总是充满朝气、意气风发的,受这种情绪的感染,学生们都喜欢他,爱戴他,总爱围着他转。课外的时候,他带着学生去近处的山坡田野,那些所谓的风景点去郊游,去观察,然后布置作文。人在情绪高涨的时候,穷山恶水也会成为世上最美丽的风景,何况正是一帮适于做梦的青少年。在山坡,在青草地,他的身边总会围坐着这一群学生,用敬仰的目光望着他描述出一个又一个充满诗意的世界。他的年轻,他的朝气,他的对世界充满美好的理想,深刻地感动着这些学生们;一个个寒酸的身影映照着圣洁的光芒。覃好逑,这个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人,正是这些求知旺盛的学生们的发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