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筒


  儿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半了,李能和苗桂花等得有点发毛。他们的屋子紧邻着村街,苗桂花差不多隔上十分钟,就要到屋门前看一看。回来以后呢,她就看桌上的那些菜肴,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糖拌西红柿,一盘蒜泥茄子,一盘油炸花生米,都是儿子喜欢吃的,不到十点钟她就准备好了。热菜呢,也是十点前就炖好了一锅连汤带水的大杂烩,儿子回来后她还计划炒个家常豆腐,再炒个葱花鸡蛋。主食是拉面,面一大早就饧上了。她本来想给儿子吃饺子的,早晨却改变了主意。还是吃烩菜拉面吧,一起床她就兴冲冲地和李能说,好像这个决定十分重要似的。但儿子总也不回来。她想儿子应该在十点回来,后来又想应该在十点半,又想是十一点,十一点半,后来又觉得难为儿子了,万一临时有什么事情呢?十二点半的时候,她就去了一趟街对面王兰英的小卖店。昨天傍晚,儿子就是把电话打给王兰英的,她想问一问王兰英儿子说几点回来。王兰英说,好像没有说几点呀,要不你给你那宝贝儿子打个电话问问吧。她就打了。儿子说,妈,我马上就回去了。挂断电话后她就后悔死了,儿子骑着摩托车呢,出了事故怎么办?她从小卖店出来,王兰英的儿子春宝还在玩水。春宝比她的儿子小两岁,是个傻子。傻春宝拿着一个方便面筒子舀盆子里的水,一筒一筒泼出去,呵呵呵地傻笑,背心和裤衩都弄湿了。她就想劝劝春宝,又想,劝半天有什么用呢?听到王兰英在身后叹了一声气,她就有点紧张。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回来后和李能说,王兰英真是不容易呢。又说,儿子马上要回来了。李能蹲在后边的院子里抽烟,她把李能手里的半截烟夺下来扔掉了。你想把自己抽死呀,她说,儿子说抽烟不好,儿子马上要回来了。
  但又过了一个小时儿子才回来。儿子回来的时候她在屋门前给李能洗衣服。就一件衬衫,她洗了将近一个小时。她看到一辆摩托车急驰而来,认出来儿子后好像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阳光真是有些晃眼,她站起来吃力地望。儿子下了车,一边走一边脱下了衬衫。她把两只湿淋淋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抬起来准备和儿子握手似的。儿子又不是客人,握什么手呢?她就笑了。儿子说,妈,洗衣服?她点了点头,儿子就从她身边走过去。李能站在了门槛上,她以为儿子会喊他一声爹,但儿子没有。儿子侧斜着身子进了屋里。她愣了愣神,也往屋里走,李能站在门槛上像一只拦路虎。他们的房子是套间,餐桌摆在外间,儿子没有看桌上的菜,而是把衬衫丢到了沙发上,扬着头往里边走。里边是小套,外间用作厨房,里间是她和李能的卧室。她看到儿子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昂起脖子咕咚咕咚往下灌,赶紧冲上去把水瓢夺下来了。想拉肚子呀,怎么一进门就喝凉水?她责备儿子。她又笑了。儿子说,鬼天气,真热。她说,再热也不能脱衬衫,你骑着摩托车呢。儿子光着上身,肋骨分明,看起来更瘦了,她忍不住想摸一摸儿子。儿子瞅了她一眼,她警惕地把手缩回去了。她冲外间喊,李能,给儿子泡一碗茶。李能没有回应。儿子说,我不喝茶。她说,那你先垫补点凉菜,妈这就给你做饭。她扯着儿子来到了外间。一到外间,她就看到饭桌上方飞着一只苍蝇。她赶紧挥着胳膊赶苍蝇。李能,你死人呀,她说,快把苍蝇赶出去。李能皱着眉头,慢吞吞地挥起了胳膊。她找到了苍蝇拍,躬着身子追着苍蝇跑。儿子捏了一颗花生米塞进了嘴里。儿子说,妈,我吃过饭了。吃过了?怎么就吃过了?她显然吃了一惊。她把苍蝇拍放下。那,那再吃点儿吧,她说。儿子说,不吃了。说完,儿子出了屋门,回他的屋子里去了。他们的屋子是一模一样的两大套,儿子占着另外一套。她迟疑了一瞬,跟着儿子来到他的屋子里。儿子在床上躺下了,她在儿子身上搭了块毛巾被。儿子扯了下来,她又在儿子身上搭了块枕巾。儿子说,妈,我累了。
  苗桂花从儿子屋里出来时李能又蹲在屋檐下抽烟。你真的想把自己抽死呀,苗桂花说。李能使着劲又抽了一口,把半截烟扔掉了。李能说,他吃过饭了?!苗桂花说,就是你刚才把苍蝇放进去的。她觉得声音有点高,进了屋里,李能也跟了进来。李能说,咱们也该吃饭了。苗桂花说,你怎么就知道吃?想吃你自己去做呀。李能真的往厨房走,他肯定是饿坏了。他们以前用的是煤炉子,现在用的是电磁灶,儿子说煤炉子太不卫生了。但李能不敢用电磁灶,带电的东西他都有点怕,连开灯时也是小心翼翼的。李能说,还是你做吧。苗桂花说,你抽烟就行了,还吃什么饭,你把那只苍蝇吃了吧。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把电磁灶打开了。也是在差不多十点钟的时候,上边就蹲上了一锅水。电磁灶嗡嗡地叫,她从面盆里揪了一块面,忽然间又摔进去了。烦死了,她说。电磁灶就是叫得人烦,李能说。我是嫌你烦,她说。李能瞥她一眼,到外间去了。锅里的水很快烧开了,她把面胡乱地扯进去,看起来像一锅面疙瘩,还没有煮起来就捞到了碗里。然后浇了一勺烩菜汤,一只手给李能端了出去。你怎么就知道吃,她说,就知道让人伺候你。李能没有吭声,坐到了桌前。你不要动桌上的菜,她说。他都吃过了,李能说。吃过了你也不能动,她说。李能果然没有动,埋头吃起来。你能不能不要吸溜,吃的是鼻涕呀!她说。李能就不再吸溜,慢吞吞地嚼。你呲什么牙,吃的是毒药呀,她说。李能就不呲牙了。李能说,你也去吃吧。苗桂花说,我不是你,就知道吃。李能又吃了两口,停下了。苗桂花说,你说儿子为什么回来?李能说,他都一个月没有回来了,他骑着摩托车,瓮城离白草坡才五十里地。苗桂花说,他忙。李能又吃了一口。你怎么就知道吃,苗桂花说,儿子看起来不高兴。李能说,他这几年一直就不高兴,我们供他念完了书,还给他盖了房,还买了摩托车。你说儿子是不是谈上对象了?苗桂花说。谈上对象就应该不高兴?李能说。你说儿子是不是又换工作了?苗桂花说。这个你得去问他,李能说。和你说话还不如和牲口说呢,苗桂花说,气呼呼地从屋子里出来了。
  苗桂花一出屋门就放缓了脚步,脖子也缩了起来,好像要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来到儿子的屋门前,从门缝里往进望。门缝有两指宽,是她刚才出来的时候留下的。她看到儿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又好像动了动,好像有一只苍蝇落到他肩膀上了。她想进去赶走那只苍蝇,但没有。她后悔刚才留了这么一道缝。天可真热,她出了一头汗,又回到了她和李能的屋子里。李能的一碗面还没有吃完。李能说,怎么了?苗桂花说,什么怎么了?李能说,你刚才不是去看你儿子了吗?苗桂花说,有什么好看的,他睡着了。李能说,上次一回来他也是睡。苗桂花说,他累了。李能说,你也去吃饭吧。苗桂花说,我不饿。苗桂花看到了儿子刚才丢到沙发上的衬衫。她赶紧拿起来,两只手捏着领子仔细地看。儿子的衬衫上有一股汗味,她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儿子从来不抽烟,她说。李能刚好掏出来一根烟,又放回去了。李能的衣服还没有洗完,苗桂花捞出来,换上了清水,要给儿子洗衬衫。她摸了摸衬衫的口袋,掏出来一沓子餐巾纸。再掏,什么也没有了。李能说,我还以为是一沓钱呢。苗桂花说,你怎么就知道钱,你去给儿子把摩托车擦一擦。李能说,我给他擦?苗桂花说,你不擦谁擦?李能说,他是我爹?话虽这么说,李能还是给儿子擦摩托车去了。李能擦完摩托车苗桂花还在屋门前洗那件衬衫。苗桂花说,这么快就擦完了,你糊弄日本人呢。李能说,我快热死了。苗桂花说,你不知道把摩托车推到阴凉的地方吗?李能说,他锁上了。苗桂花说,他锁上是怕丢了,你以为这个世道太平吗?苗桂花终于把衬衫从清水里捞出来,拧了拧,死劲地抖,又举起来对着太阳看。李能说,洗干净了,能当镜子照。苗桂花又要说什么,儿子从屋里出来了。儿子忽然间就出来了。苗桂花站了起来。苗桂花说,睡醒了?儿子说,嗯。苗桂花说,你爹帮你把摩托车擦了擦。儿子说,你怎么把我的衬衫洗了?苗桂花说,一会儿就干了。苗桂花赶紧回院子里把衬衫晾了起来,出来的时候儿子上厕所去了。儿子从厕所出来,眉头好像又皱起来了。苗桂花说,吃饭吧。儿子说,我不饿。苗桂花说,那你再睡会儿吧。儿子又往屋里走,苗桂花就后悔说这句话了。苗桂花跟着儿子进了他的屋里,李能也进来了。儿子在床沿上坐下,看起来真是没睡醒。苗桂花说,喝水不?儿子说,不喝。苗桂花说,要不还是吃点吧。儿子说,妈,你怎么就知道吃?李能说,你妈还没有吃午饭呢,她连早饭还没有吃。儿子说,怎么了,妈你哪儿不舒服?李能又要说什么,苗桂花瞪了他一眼。苗桂花说,别听你爹胡说八道,你爹就知道吃。儿子打了个呵欠。苗桂花说,要不再睡会儿吧。儿子说,睡不着了,鬼天气。苗桂花说,在城里吃的好不好?儿子说,好。苗桂花说,早饭多吃点,电视上说这样对身体好。儿子说,妈,你怎么就知道吃?苗桂花就不吭声了。李能又想说什么,苗桂花又瞪了他一眼,三个人沉默了老长时间,儿子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儿子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苗桂花和李能都吓了一跳。儿子掏出了手机。儿子说,我回白草坡了。刚挂断,手机又响了,儿子说,我回白草坡了。儿子和手机说话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了。儿子说,真是无聊。苗桂花说,谁给你打电话?儿子说,无聊。李能说,无聊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儿子忍不住笑了。苗桂花也笑起来。苗桂花说,你爹比春宝还傻,无聊都不知道,无聊就是有一个人没意思。李能说,谁没意思?苗桂花说,世界这么大,总有人没意思。李能说,那你说谁没意思?苗桂花说,你这人怎么就爱钻牛角尖呢?苗桂花瞅了一眼儿子,儿子已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了。儿子从裤兜里把耳机掏出来了。儿子把身子挪了挪,靠在了墙上,一条腿搁在床沿上,另一条腿垂了下来。然后就把眼睛闭上了,看起来一动都不动。李能和苗桂花就看着儿子。仔细看,儿子其实一直在动呢。儿子悬在下边的那条腿在隐隐地颤。脑袋呢,好像在轻轻地摇。还有嘴巴,嘴巴好像一直在动。他们不知道儿子嘴里嚼着一块口香糖。他们不声不响地看了好长时间。要不,还是吃点儿吧。苗桂花终于憋不住了,又讲出了这句话。但儿子没有听到,倒是听到李能叹了一声气。李能说,你说,到底谁没意思,到底谁无聊?苗桂花没有理他,气呼呼地往外走。李能也往外走,看起来两个人要出去吵架呢。这时候儿子把眼睛睁开了。儿子说,妈,见到虎子了没有?苗桂花赶紧扭回身来。前几天还见他来,她说。儿子又问,见臭东了没有?苗桂花说,昨天他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儿子又问,那田亮呢,还是和他爹在镇上卖肉?苗桂花说,还是卖肉。李能说,出去念了三年大学,回来还是和他爹卖肉。苗桂花说,卖肉和卖肉不一样,他比他爹卖得好。李能说,他爹也能认得秤,他不敢杀猪。苗桂花说,他不杀猪是因为心肠软。儿子也叹了一声气。儿子说,怎么我一回来你们两个就抬杠?苗桂花和李能就不吭声了。苗桂花以为儿子生气了,其实没有。儿子开始打电话。儿子说,虎子,我回来了。又给臭东打,臭东,我回来了。又给田亮打,田亮,我回来了,过来玩吧。儿子打完了电话,脸上就光展了。苗桂花说,要不吃点儿吧?儿子说,不想吃。苗桂花说,要不把蒜泥茄子吃了吧。儿子说,不想吃。苗桂花说,要不把糖拌西红柿吃了吧?儿子说,妈,你怎么就知道吃,我又不是饭桶。儿子到屋门外看了看,过了一会儿,虎子骑着摩托车来了。又过了一会儿,臭东骑着摩托车来了。他们和儿子骑着一模一样的摩托车。虎子、臭东和苗桂花打招呼,苗桂花这才发现李能不见了,八成是躲到院子里又去抽烟了。虎子说,玩什么?儿子说,能玩什么?臭东说,要不还是去我家吧,你家又没有麻将。虎子说,要不到镇上的棋牌馆。虎子和臭东都看着儿子。儿子像领导一样犹豫着。苗桂花说,有,怎么没有?儿子就去看苗桂花。苗桂花冲屋里喊,李能,李能你快出来呀。李能跑了出来,果然带着一股烟味。李能说,怎么了?苗桂花说,你去兰英家把她的麻将借过来。李能说,麻将?苗桂花说,你快去呀。虎子说,要不还是去棋牌馆吧。苗桂花说,李能你怎么回事,快去呀。李能就去了。李能走出去一截,扭回头来问,让我和兰英说什么?虎子和臭东都笑了。儿子忽然间沉下了脸。儿子说,有什么好笑的,无聊。苗桂花说,你们快进屋去,我去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