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那场雪


  那年的那场雪,飘落在鄂东北一个叫竹林湾的小村上空时,我们一大家子,在鞭炮声中,刚吃过新年饭。一湾人过来拜年,顺便来看我和丽丽。丽丽穿着红色貂皮大衣,脖子上缠着貂的尾巴,气质非凡。男人们的目光被貂皮黏住了,有的将鼻子贴在貂皮上嗅。丽丽脸红了,女人们眼尖,说:“这新媳妇,脸一红,粉嘟嘟的。四郎,你选正人了。”说得我脸腾的一下红了,我最怕别人叫我的小名,特别是在丽丽面前,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家弟兄多,负担重。可没办法,这些女人嘴大舌头长,得罪不得,何况乡里乡亲,小时候,我吃过她们做的面粉保子。那时,我娘孩子多,奶供不足,我还吃过另一个女人的奶。
  我新婚不到一个月,在辽西阜新办的,没让家里人去。我当兵在阜新,爹嫌阜新太小,没发展,告诉别人我在沈阳为官,我也不去解释,只要老人高兴,就让他说去吧。
  这次回来,女人们说,饭没吃上你们的,也就算了,可闹洞房不能落下,无论你在外当多大的官,到家了,规矩不能破。“你家丽丽是大城市里的人,开放,那咱就来开放的,等着瞧吧,晚上有你们好看的。”可他们这些村野之人,根本等不到晚上,几句话,几个动作,兴情就上来,闹起来!白天闹,就得关起门来,否则太亮堂,没那气氛,有些话不敢说,有些动作不好意思做。门一关,屋里黑,又不是漆黑,是朦胧的黑,效果就比晚上点着灯还好。这不,就有男人点着一根烟,要丽丽含在嘴里,不准用手,只用嘴,将烟转移到我的嘴里。我也只能用嘴,不能用手。这一招很高明,两人必须把嘴唇撅起很高,借助舌头的力量,男人才能将烟叼进自己嘴里。这其实是想法子,让新郎新娘在众人面前亲嘴。幸好闹洞房时,父母只在厨房里,给闹的人烧茶水,煮面条,根本见不着我们的面,要不,我们会难为情。闹洞房是好事,被闹的新郎新娘,闹着闹着,两人面前的那层窗户纸就闹破了,新媳妇心中那点羞涩被赶跑了,某种混杂着恐惧却又是那么渴望的情愫被挑逗起来,像鸽子的翅膀,早在心里扑腾开了。闹的人一走,就用饥渴的眼光暗示着她的新郎官快点行动。新郎就更不用说了,早成了一只急猴,所有的男人都这德行。闹腾的人呢?看着新郎新娘做着他们设计的动作,比如接吻、拥抱,结果把自己因忙农活而沉睡了多少天的男女之欢唤醒了,没等闹完,急着拽起自己的女人往家跑。虽然女人没有新娘子年轻漂亮,可年轻漂亮是别人的,咱只能种自家的地。
  正疯闹,外面的雪花飘得密集了。有人说,看吧,往年,冬月里就下雪,这次,冬月没下,腊月没下,非要等到正月,等到大年初一。“专门迎接你们这对贵人,老天也知道,你们来自沈阳,也曾是皇城根哩。”大伙就起哄,说这样就更应该闹。我们在阜新生活了好几年,毕竟也是地级市,开放。他们所能想到的招数,丽丽都很顺从地做,最后,只有他们不敢看的,没有我和丽丽不敢做的。于是,就像一片河水,流得太顺,就没有浪花,不好看了,被闹的人没了激情,说:“散伙吧,找个地方打牌。”他们就围着桌子打起牌来,男人一桌,女人一桌。男人们玩得大,基数五块,女人们玩得小,尽是毛票子。
  他们玩在兴头上,有两个男人推门进来,是高桥河村的。高桥河属黄坡县管辖,因与我们湾只有一河之隔,两村人还是挺熟。只不过我外出多年,不认得他们。他们像落水的鸡似的,摇着头,拍打着两只手,抖落身上的雪花,然后说是特地向我家道喜来了。一家人挺高兴,给他们倒茶,他们不喝,给他们端面粉做的锞子,不吃,说是想打牌,硬是把玩兴正酣的两个人拽下桌,他俩坐了上去。
  他们一上坐,声音就大起来,似乎要把房顶拥掉。堂屋没法待,我和丽丽进了里屋新房,有几个儿时的伙伴跟了进来。许久不见,总想多同我说说话。可丽丽累了,打了一个呵欠,那些人就很知趣地走了。
  我也累,我俩很快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吵闹声,以为在梦中,睁开眼,闹声更大,好像动起了手。我冲出里屋,可不是,真打。起来了,是大哥与高桥河那两个来打牌的在动手。大哥被其中一个人踢了一脚,又被另一个人打了一拳。大哥被激怒了,怒吼着:“六郎呢?六郎死到哪儿去了。五郎呢?五郎!”我这才想起,我回来这一天,没见着五郎六郎,他们知道要闹我的洞房,闹他们城里的嫂子,难为情,躲出去了。大哥没喊来五郎六郎,就喊我。大哥喊:“四郎,快来,把他俩赶出去。”我往前冲,结果没冲上去,丽丽紧紧地拽住了我。回来时间不长,我没有给丽丽介绍大哥。丽丽或许不知道,那正挨揍的是我大哥;或许感觉到了,只是见这种打架的场面,太害怕。她把我拉回里屋,插上门,背靠着门板,用身体堵住我,坚决不让我出去。这时,我听见了六郎的声音,六郎喊:“竟敢在我家动手,我得让你爬着出去。”接着,就听见打架的声音,是巴掌扇在脸上,是拳头打在膀子上,声音沉闷。还有娘呼天喊地的声音:“别打了,要出人命了……”但这些声音渐渐地弱下去了。我仔细听,不是弱下去了,是远去了。听得出,他们已经到了门口。接着,我听见娘“天哪”一声,然后,门口就变得寂静无声,这一声叫喊和叫喊后可怕的沉默,让我有一种不祥之兆。我担心六郎,六郎上过几天少林寺,回来后好打抱不平,出手狠。六郎呢?六郎刚才还在说话,现在怎么没了一点声响,是不是让那两个人打蒙了?我一把拽开丽丽,打开门冲出去。我家的大门口,围着好多人,他们的脸都朝向那条小水沟。我听见小水沟里有沉闷的摔打声,像水牛在泥田里打滚。我再次听见六郎的声音,六郎问:“还闹不闹?”那人没吱声。六郎又问:“还闹不闹,你不做声,我就把你闷死在这里!”我拨开人群,挤到水沟前,我看见六郎身下压着一个人,那人满脸是泥,我看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那两个高桥河人之中的一个。爹站在一边,脸色铁青。娘独自一人,在那棵老槐树下用围裙擦泪,我听见她叨唠着:“别打了,冲了喜,可是要不得的。”
  那个人终于被六郎压得受不了,瓮声瓮气地说:“我不闹了,你放我走吧。”六郎就放开那人。那人像新捏成的泥人,浑身还淌着泥水,脸也跟泥水似的,蜡黄蜡黄,没一点血色。他边往村头的那条小路上撤,边骂:“六郎你听着,咱们一会儿算账,咱们晚上一起算。等着瞧吧,晚上非得把你们湾闹翻天。”接着,他冲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另一个高桥河人喊:“儿子,咱们走。”我这才知道,他们是父子俩。他们沿着来时那条路,很快地就消失了。
  六郎身上滴答着泥水。他站在沟边,对围观的人说:“敢在我们湾闹,没门!”有人提醒他赶紧回屋里,用热水洗个澡,换套衣服,要不非得着凉,非得感冒。六郎没有应他,径自走向门前的那条河。雪还在下,那些雪花,轻轻落在河水里,就那么变魔术似的没了。六郎一步步往水里走,水淹没了他的脚背,淹没了他那壮实的腿,淹没了他的腰,淹没了他的肩,最后,他竟然像雪花一下,悄无声息地没在水里。河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众人屏住呼吸,不知六郎玩的什么把戏,我也喘不过气来。直到很长时间,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