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都尘埃落定了吧。我开始慢慢平静地正视它。云淡风清是一种太高的境界,于我,似乎永难抵达。在过去的那么多的时光里,那些不可言说的事物一直在那里,它让一个人的天空那么灰暗,那么卑微。即使是在片刻的欢愉里,那些长年郁结在内心深处的阴霾便迅速面目清晰地浮现开来——它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不安的情绪就会再次笼罩着我。用抖索的手指去摸火机点烟,但依然无所适从。我开始流连赌坊,或者沉迷昏睡,为的是转移这无孔不入的侵扰。当我写下“耻”,可我发现,它既不代表羞耻,也不代表耻辱。它是一个动词,硕大地、持续地梗在人的心里,一直损害着你。“你怎么走不出来啊?你到底要怎样才能释怀?”面对这样的诘问,我只能沉默。我的睚眦必报,我的耿耿于怀说到底竟没有一个具体的对象。难以言表是因为一语中的的失效。这让人无法直视的“耻”,如果一一剖开来给人看,那将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无法痊愈的疾病。这个字牢牢地嵌在我的命里,深入骨血。我想起霍桑的《红字》,女主角佩戴的那代表通奸罪的耻辱红字具有明显的公共性,昭告天下,那是毁灭性的。而某种私密性的“耻”,对于无耻的人来说几乎是无效的。写作,在我看来,很大程度上是抛出只可意会的秘密,然后每个人就对号入座般地去解读这个秘密,最终把自己也保存在这个秘密里。尤其是“耻”。有一次在电视台做一个女性话题的聊天类节目,邀请的嘉宾都是优秀的女性,她们在职场、商场上风头正健,还有两个是本地名媛类的角色。而我,一个作家,居然忝列其间,跟一帮代表这个城市主流价值观的女性一起,探讨着关于女性的话题。毫不意外地,这些成功的女人在那里大谈特谈女性要如何自信、自立,如何保持人格独立,甚至还说起拥有财富和美貌远不及拥有丰富的内涵,内涵对一个女性来说何等重要,是的,内涵。一直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我对她们所说的一切并无异议,没错,非常正确啊,我认同。尽管这类话题的讨论不适合我,跟她们相比,我缺乏有效的经验去验证她们的说法。但方向上我依然认为这些是正确的。直到最后,有一位女性突然总结出这么一句话:女性唯有如此才会活得有尊严。前面那一堆正确的废话在我耳边滑过,不以为意。然而这一句,却一下子就刺中了我。原来,在这些女人那里,所谓尊严,居然是以自信、自立、独立人格以及高端的内涵来垫的底。我猛地抬起头,用荒凉的眼神打量着这群人,形同异类,我瞬间就意识到,我跟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当天听到“尊严”二字,这遥远而陌生的两个字,在我的世界里,它几乎从未闪现过。我仰望着她们的尊严标准,私底下慌张地搜索我在何时把它给弄丢了。
  我前面提到的尘埃落定是指那些人和事已时过境迁。从事多年的媒体工作,我对书写即刻的、现场的题材感到厌倦与无奈,太多时候,仿佛是把一个未成熟的果子强行摘下了。经过这些年的沉淀,那些居无定所、落魄、一次次被命运驱逐的漂泊时光都已被我一寸一寸地埋藏,像宝藏一样地埋藏。历经一次又一次的人生低谷,我的生命都会有新鲜的生长。当我再次面对我即将写到的“耻”,在我均匀的呼吸里,在我波澜不惊的语速里,我相信我已经具备了某种内心的硬度和厚度。比如现在,我可以很坦然地把衣服掀开,把身上多处丑陋的、可怖的伤疤露出来。我甚至可以一一道出每一道疤痕的由来。不,我不会声泪俱下的。哪怕说起这些又是一次可怕的亲历。这些斑斓的疤痕璀璨在我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了早先那样的狰狞,随着时光的洗涤,那些凸起的青紫、猩红的筋状条疤已暗淡下去,成片成片的擦痕已由原先的浅褐慢慢融进在肤色里,只不过,那一道一道线状的擦痕居然比正常皮肤更加亮白,反而更加醒目了。我右边大腿外侧有一个茶杯口大的圆形的伤疤,摸起来有点糙,但看上去,真是熠熠生辉啊,它似乎在发着光,在滴溜溜地转动,这枚耀眼的徽章结实地刻在我的身体里,散发着呈堂证供般的真相气息。我的额头,手肘,腿,都或深或浅地有这种亮白的光芒,我披着长发,蓄着刘海,把额上的一条长长的横条纹伤疤盖住。写到这里,忽然一股新鲜的、浓烈的血腥味漫上来,萦绕在我的周遭,闭着眼睛,我看见了血,那么多的血,黏黏的,全身都是,这熟悉的梦境的血的深渊啊。我唯独记不起疼痛,我破败的身体,千疮百孔,可我记不起疼痛的感觉。它一定不是被时光冲淡而流逝了,相反,它被某种意志和力量吸走,向内,并转化成另一种东西。猛然间,我意识到,很多年了,我没有为此流过一滴眼泪。
  在广东十一年,我先后五次在大街上被抢劫,其中有两次被摩托车拖在地上十几米,这两次抢劫都发生在东莞。我身上的伤痕大部分皆来自于这两次摩托车飞车抢劫。我在一篇名叫《声嚣》的散文作品里写到了这种飞车抢劫,有些读者对我提出了质疑,认为这种经验是一种胡编乱造,我对他们说,请你们百度一下“东莞治安”这四个字就会明白的。也就是说,飞车抢劫不是某一个人的经验,在东莞,这是极其普遍的一种人生经历。尤其是女性。我身边非常多的女性遭遇过飞车抢劫,身体落下了跟我一样的伤痕,有的甚至更多。2004年,我在东莞一家大卖场做企划,办公室的六个女孩子几乎是轮流遭遇飞车抢劫,别的办公室也一样。擦伤,摔倒,流血,包包被抢,手机、现金、钥匙一并落入劫匪手中。我们合租在一起,有一个晚上,这帮年轻的女孩子居然在宿舍脱衣服比赛展示身上的伤疤,她们美丽的青春的身体,无辜的身体,都不同程度地刻上了这耻辱的伤疤,没有人为这一切买单,唯有肉身在默默承受,承受,然后再去遗忘。然而,在这场嬉闹中,在她们清泉般的咯咯咯的笑声中,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现出愤怒或者伤感,娱乐消解了一切,并在一种可怕的“蚀财消灾”的观念中获得了安慰。我的两次被抢都是发生在晚上相对偏僻的路段,那个瞬间时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然后我大喊大叫地醒在床上。当路边的摩托车幽灵般地从暗处蹿出来,当魔爪探向我的肩膀,我头顶的天空一定被一只巨大的、罪恶的黑色翅膀所覆盖。一场捕猎正在上演。我清澈如水的魂灵与肉身,如同羔羊一般经历着这人世间的劫难。我的包包是斜挎的,一旦被拽起,就会连同我的身体。我被拖在地上,惨叫,刺痛,沙粒硌进我的肉体,我的裙子被磨破了,我的皮肤也被磨破了,一地的血,我在哭喊,却什么也听不见。终于,包包的带子突然断掉了,我被甩出几米远,滚到路边,额头撞到一块钢架的角铁上,我记不清楚过了多久,我是怎么爬起来的,非常可怕的是,我的血都快凝固了,它们混合着沙土,浸染在蓝色的裙子上居然是黑色的,这黑色的血让我害怕。大腿上有一块受伤的地方血肉模糊地跟裙子粘在一起,也凝固了,凝固成一块黑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