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之春


  1
  纵然时光旁若无人地流过十八年,苏立依然刻骨铭心。那年阴历六月七日的傍晚,十六岁的苏立独自走下落满尘埃的长途汽车,双脚踏上了蓝城的大地。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穿着时髦的人们春风满面,苏立的心被一种新鲜的美所震撼,啊,这就是以红瓦、绿树、碧海、蓝天闻名于世的蓝城,在苏立的故乡丁香村,凡是到过蓝城的人都会站在海边拍照留念,美极了。
  苏立揣着近乎于膜拜的心情到达大海边,她如醉如痴地凝视着海面。风平浪静,大海像一个温柔恬静的姑娘,夕阳在海面上镀了一层金粉。十几艘远航的渔船如同古希腊所向披靡的勇士凯旋而归,骄傲地泊到了岸上,船身斑驳的油漆标志着船只绝对经历过数不胜数的风吹日晒。掌舵的是些黑瘦的男人,白褂黑裤,戴着草编的斗笠。吸引苏立的不是他们泥鳅般敏捷的动作,而是他们的目光,坦然深邃,镇静从容。多年以后苏立恍然大悟,一个人与大海对视得越长久,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就越独特。大海的馈赠,什么都无以取代。
  海风拂过苏立黑里透红的脸庞,拂过苏立浅粉色的长袖衫。三年前这件衫子穿在苏美身上,苏美是苏立的姐姐。衬衫双肩和后背的粉色几乎变成了白色,是被故乡的太阳晒的。湖蓝色长裤,浅蓝格子布鞋,两条麻花辫子前后搭在苏立的肩上,她辫梢上系着两个粉红色绸带蝴蝶结。
  苏立钉子般站在大海边,直到双腿觉得发酸,便在沙滩上席地而坐。苏立将疲惫的双脚埋进细软的沙堆里,暖洋洋的沙粒带着母亲的气息悄悄浸入苏立的肺腑,少女的心田立即恢复了本来面目,生机勃勃,精神焕发。
  夜幕降临。月亮静静地升到了空中,亮,圆。苏立听得见肚子里发出来的咕咕声,她站起身来,提着黄色帆布旅行包走上岸去,顺着大路一直向北走,走进一家小饭馆。当她吃过一碗面条重新返回时,沙滩上更加热闹了。岸边高音喇叭里飘出来的歌声,久久地在空中回响荡漾,伴随着明朗动听的音乐,人们鸭子一样在海里畅游。忽然,一阵熟悉的歌声传入苏立的耳膜: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
  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山上的山花开呀,
  我才到山上来,
  原来呀你也在山上看那山花开……
  是《踏浪》,苏立最喜爱的歌曲。歌声把苏立带入了梦境。波涛翻滚的海,气势磅磗的海,苏立的心被震憾得欢呼雀跃。苏立还不认识海,更谈不上了解海。她连涨潮与退潮是怎么回事都弄不明白。她还是个孩子,一个纯粹的孩子——连月经还没有。苏立只读到小学五年级,那一年,伴随着母亲在世界上的消失,苏立便在学校里消失了。然而,有限的知识并不妨碍苏立面向大海时的真实感受,看着雪白的浪花翻滚着一排排涌向海岸,听着哐哐哐的波涛声,一种陌生而喜悦的心境油然而生:坦荡,独立,无所畏惧。
  海水从哪里来?最终流到哪里去?海水会不会像丁香村村西边南北流淌的河流那样,流啊流啊,有一天突然滴水不见,只留下白花花硬梆梆的河床?
  苏立独自在海边坐了一夜。
  天亮了,海面上雾气弥漫,波光粼粼,在一片迷蒙的淡蓝色水汽中,海水在晨曦的笼罩下,呈现出橙黄或淡紫色。太阳正穿破云雾冉冉升起,整个东方的天空变成一片微红,似乎给清凉的蓝色世界笼罩上一块透明的红纱巾。啊,太阳终于穿云夺雾升起来了,像一朵火红的玫瑰蓦然绽开在空中,刹那间海面上金光闪烁,光彩夺目。
  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听不到一句乡音,独自行走在异乡的街头,泪水涌满了苏立的双眼。她抬起手来轻轻擦干了泪水。
  
  2
  苏立,你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你竟敢嫌弃小木是块木头,连彩没嫌你哥哥瘸腿就烧高香了。
  怎么,你敢给我吹胡子瞪眼?把个眼睛瞪得铃铛一样,我生下你这不听话的闺女,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胳膊拧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是痛痛快快答应了吧。
  苏立的长睫毛一眨一眨的,小扇子般合拢放开。她昂起头来凝视着窗外碧蓝的天空,字斟句酌地讲,爹,小木是不是块木头与我没有丝毫关系,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的男人。连彩嫌不嫌我哥与我更没有丝毫关系,我承认小场是我哥,可是,谁规定我必须给他换媳妇?姐姐苏美已经给大哥换了媳妇,你就不怕丢人现眼吗?两个儿媳妇都是拿闺女换来的,你拿我们姐妹俩还当人吗?我要走出丁香村,我要用我的双手创造亮亮堂堂的生活。如果我赚钱了,我就帮助小场哥哥娶个媳妇。
  苏立抬起右手擦一下左眼,擦一下右眼,擦干了眼里的泪。
  苏富来改变了语气,苏立,爹体谅你的难处,你也该体谅爹的难处,我替你想的已经够周到了,让你来个三转,不像你姐姐那样直接换亲。你嫁给小桃的哥哥小木,小木钉马蹄子、钉驴蹄子说起来职业不怎么体面,不过也算有个一技之长。小桃嫁给连彩的弟弟连根,连彩做你的嫂子。这三转听起来和换亲差不多,做起来可是费了老劲儿,我忙活了一年,我图的什么?
  苏立从橱子角抓起一把剪刀,眼睛一闭,放声大哭起来。
  苏富来说,你娘死了你这样哭过,你爹我活得好好的你哭什么,哭得也太早了。苏立照样哭。哭声从木格子窗户传到了大街上。
  快去看啊,快去看啊,苏立要杀死自己,苏立手里拿着剪刀呢,谁夺也夺不下来。
  赶快去劝劝苏立吧,丁香村没了谁也不能没了苏立,聋子都知道苏立是只百灵鸟,丁香村歌声最动听的一只百灵鸟;瞎子都知道苏立是朵花,丁香村最美的一朵花。
  无所事事的人们说笑着潮水般涌向了苏立的家。苏立家院门紧闩着,走进院子比登天还难。有人爬上了墙头,有人爬上了靠墙的大树。爬上后窗户台的是个力大如牛的小伙子,他连苏立手里是否拿着剪刀还没看清楚,只听木窗棂咯吱一声折断了。小伙子“咚”地跳到地上狼狈逃窜。苏富来跑出院子,跑到屋后,一阵臭骂之后,他找来三块木板交叉挷在窗户上,用铁锁把苏立锁进了屋里。
  深夜,伴随着苏富来和苏小场如雷贯耳的呼噜声,苏立猫一样爬上了窗台,悄悄擦亮一根火柴,烧断了木板上的绳子,把木板一块一块拆下来,窗户变成了一个宽敞的出口。苏立蜷缩着身子,屏声静气地钻了出去。为了不弄出动静,她先抱了一床被子扔到了窗台下,角度选得准极了,滑下去时正巧落到被子上。
  苏立随身携带的东西全部装进一个草绿色帆布包,一件草绿色绒线衣,一套粉红色秋衣秋裤,一件红黑格子相间的仿呢子外套,一把剪刀,绣花半年攒下的一百五十元钱。还有一只银手镯,是母亲的遗物,上面雕刻着一圈麦穗图案,苏立小心翼翼地把手镯套在左手腕上,母亲说银子可以避邪保平安。
  苏立沿着宽敞的大路一直向东走去,四个小时后到达县城,当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时,苏立乘上了通往蓝城的长途汽车。
  
  3
  苏立推开了蓝天广告公司的大门,她被顺利录用了。这是一家小型广告公司,苏立喜欢那种工作氛围。一周之后,苏立与大家打成了一片。负责人朱迪非自信开朗,精神焕发;制版员黄平平,个子高高的,美中不足是太瘦;打字员李艾艾,她与黄平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矮而胖,苏立暗自称呼她们是豆芽、冬瓜。另外两名自由如风的小伙子,负责客户及各种印刷业务的联络。
  跟着李艾艾学了两周,苏立变成了合格的打字员,端坐在电脑前,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噼里啪拉,仿佛清澈的流水声,又像动听的音乐。苏立喜欢这份工作。
  这天中午,饭菜在饭桌上散发着香味,大家像往常一样快乐地围坐在圆桌旁,苏立却呆呆地坐着,痴痴地盯着电脑屏幕。
  苏立,快吃饭吧,来吃你最爱吃的米饭和西红柿炒鸡蛋。
  苏立,这玉米羹味道美极了,快过来喝呀。
  苏立,我们就要饿晕了,就等你了,快过来,开饭吧。
  任凭大家怎样喊,坐在椅子上的苏立稳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