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的湖


  大门在身后关闭。关闭的大门反荡出一股力量,推着他往前走,以致他脚步都有些踉跄。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一扇黑漆斑驳冰冷的大铁门,斩钉截铁切割出两个世界。他真想穿过那扇大铁门,看看它后边是什么模样,但铁门肃穆、庄严,像个不苟言笑的判官。他抬头看了看天,雾霾和阳光都悬浮在头顶,都似乎没有态度。
  他的目光垂落在手上。父亲就沉睡在手上,凝固又消散。他感觉鼻子一酸。父亲就是被儿子埋葬的人。儿子的天职似乎就是埋葬父亲。他知道,该送父亲上路了。
  一
  父亲李成武老老实实蜷缩在李可的手里,像个过分老实的孩子,一动不动。
  三天前。父亲跟小区里退休的张叔叔下棋。听说,父亲从来没有赢过他,但父亲依然每天都还要跟他刀光剑影一番。可见父亲是多么想赢他一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父亲像一头顽固的老狮子,在挫败中抖擞着狮鬃。最后一把,父亲瞅准了战机。他五指如钩,迅猛地抓起一匹马横将卧槽。张叔叔紧紧盯着棋盘,感觉不是那么妙。这匹马一将踏至,就会被点住死穴,前线的一只孤车锐利和锋芒都将大打折扣。这是一着狠棋,断其后门。父亲的手高高扬起,凝神闭气,蓄势在空。张叔叔在这城门欲摧之际,眼神一亮,似乎已经找到修补垛口的城砖,于是发出挑战:你踏啊,你踏啊。
  马蹄并没有落下。
  张叔叔再喊:你踏!你踏!
  马蹄僵在空中。
  张叔叔一抬眼,只见父亲阔嘴洞开,眼球暴突。张叔叔没有见过父亲这种阵仗,轻轻拽了一下父亲僵举在空中的胳膊,嘭的一声,老马卧槽。父亲的脑袋也随之重重磕在石桌子上。嘭的一声巨响。
  父亲中风了。父亲本来就有严重的高原心脏病。那匹老马让他热血冲顶,瞬刻阻断了他大脑里那一盘粥样硬化的动脉。父亲的脑袋里瞬间一片洪荒。他像那匹卧槽而去的老马,心不甘情不愿,还在极力地奋蹄。所以,父亲就一直保持着阔嘴洞开、眼睛暴突的模样。那样子听说很吓人。
  众人将他抬进家里,半躺在客厅沙发上。母亲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对自己的名字已渐渐陌生,连眉毛都不闪跳一下。母亲说,你要说什么吗,快说吧。父亲暴突的血红的眼球突然向上翻转了一下。母亲再问,那眼球又不动了。母亲顺着他那暴突的眼球看过去,那是柜子顶上一顶残破的铝盔。母亲哦了一声,连忙取下铝盔。父亲的喉咙随之咔塔一声脆响,他用力关闭了自己的生命之门。
  母亲一把抓住从铝盔里旋落而下的一张纸片。
  纸片上有父亲刚劲有力的一行字: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撒到高老庄。
  那时,李可正在公司开一个部门会议。调成震动的手机犟着性子在桌子上弹跳起来,摁都摁不住。李可赶紧退出会议室。母亲在电话里说,你父亲,走了。李可瞬间被定住了,半天,去敲开总经理的办公室。李可说,叔叔,父亲去了。叔叔也一下僵直在宽大的老板椅里,良久才说,按照他的遗愿,把后事处理好吧。
  父亲没有房产,退休处这套房子也不值几个钱,虽在北京,但很郊区,天气好的话站在窗口能看见燕山脚下的玉米地。也没有存款,存款就在他那张银行卡里,最多也就是五位数。这些都不用处理,母亲还活着。父亲给自己身后的路径已经做了最清晰的安排,那就是不需要在拥挤的京城给他买几十万的墓穴,而是要回到西部那个叫高老庄的地方。
  原计划,母亲要一起送父亲西归的,但当父亲攀援过火葬场高高的烟囱幻化成一捧白灰之后,母亲还是没有坚挺住,轰然瘫软在地,再想扶起她都很难。母亲躺在了床上,茶饭不思,似乎人为地开辟了一个幽闭的通道,她在那个通道里跟父亲见面,在诉说着过往。
  李可不忍心打扰母亲,他将骨灰盒装进一只大挎包里,肩着父亲上了路。
  二
  北京去西部的火车从绿皮换成了红皮,但还是需要不间断地咔嚓四十多个小时。
  这是李可十五年来第一次重蹈西去的路。十五年前,他一个人从西部逃跑回北京,就再没有回首过那片土地。他害怕那条路,害怕那过了西安之后就满目无垠的黄沙和戈壁。风沙、戈壁、粗粝、苍茫,这不仅仅是地理的自然外衣,对李可来说更是潜藏在肌肉和血液里的一种气息,是组成生命最初始的一部分。他不敢轻易去触碰。要不是父亲决意死后西归,要不是担当着埋葬父亲的使命,他打死也不愿意去翻弄沉淀在生命河床里的那些沉渣。
  李可的爷爷民国时期从保定府逃过来,在北京铁路局当了一名扳道工。扳道工爷爷用粗壮的手臂跟沉重的火车铁轨较劲,丰厚的汗水换来微薄的薪水,坚强而又坚韧地养活了一大家人。李可父亲兄弟两人。父亲作为长子,初中刚毕业便响应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人发出的最伟大的号召,打了鸡血一样斗志昂扬去了西部。那是1966年。那年他差三个月才满17岁。那时他的身子骨还在抽笋一样发育。但他觉得他有义务去闯荡一片天地,在风沙中完成自己的成人礼。扳道工的爷爷沉默似铁,转身出门去打了一斤老白干,用两条铁轨一样的手臂为儿子斟满一杯酒。父亲仰头干杯,老白干从嘴巴和鼻孔呛了出来。扳道工爷爷将剩余的酒就着几粒花生米,品咂了一夜。
  跟父亲一起报名西去的还有好友高志远。这名字取得很有抱负。但抱负似乎只停留在名字上了,因为他早早地死在了戈壁滩,成了黄沙的一部分。
  那天,俩人在操场上踢了一下午球。父亲是北京29中足球队的边后卫,高志远是前锋。汗水湿透衣衫,俩人骑车蹿了大半个北京城。他们想用眼睛装下北京的山山水水,好在西部的高原里老牛一样回刍。在后海的一条小巷子里,俩人看见一个古董小摊上有一对古钱币,厚重古朴的黄铜颜色。摆摊的老人说,这可不是铜钱,是龙凤纹的平安扣。俩人情不自禁地掏尽腰包。老人说,一龙一凤,这是对子,一生一世不分离。父亲给了高志远凤纹的,自己留下那枚龙纹的。父亲说,在天尽头,我们永远不分离。
  俩人脖子上挂着平安扣,将两架老自行车蹬得像要散架似的狂欢。青春的脖颈下,两枚平安扣在北京老城上空夕阳的映射下,光芒四射。
  后来,同去的很多人想着办法离开了那片高原回到京城。没有离开的,也在战天斗地中开悟了脑袋出人头地,当官封爵。唯有父亲,40年后退休时只是一名医生,还是一名妇产科医生,而且严重的高原心脏病锈铁一般顽固地镶嵌在他的胸腔里。父亲在那片土地上的威望比做了官的同学还高,是因为父亲亲手接生的孩子有三千多,其中还有好多是两代人。父亲成了那片土地的送子观音。但在李可眼里,他就是一个接生婆。更恶毒点说,一个大老爷们靠掰女人大腿活着。李可从来就认为,父亲从事的那种职业令人很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