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不如嫁个种田郎
  洗洗脚,同上床
  ——歌谣
  
  还没到四点钟,巧香的手就往床边探,可抓了一手空,明明昨晚上放在床头柜上的。巧香一惊,抬起身,继续探,终于找到了,摸出了衣服的正面反面前面后面,在黑暗中套好。刚想起身,发现身子有点奇怪,一惊,猛扯那垂在床边的电灯线。光刚炸开,又被巧香扯掉了。不得了,她竟然没有穿裤头,再摸了摸,屁股下面还垫着一块毛巾!这时余水的呼噜就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肯定是这家伙!巧香刚想骂,还是忍住了。不知道这个家伙哪里来的力气,儿子学兵就在今天做亲,昨晚上他们一起忙到十二点多钟才上床,他是怎么时候爬到自己身上的?巧香坐在床头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起她是什么时候睡熟的。这个家伙肯定是趁着自己睡熟的时候做的。真是畜生!巧香很想把余水拖起来,甩他两个耳光再说,可余水睡得太死,巧香有点不忍心。过去他总是贪个不够,人家说如虎如狼,可余水不是如虎如狼,简直是如猪,他几乎每天都要啃上一口。即使大忙季节也是这样,巧香怕他身体吃不消,委婉地劝余水,可余水说,你摸摸!你摸摸!不是我想,而是它想呢,你要可怜它呢。巧香只好“可怜”他。学兵刚生下那几个月,可把余水憋坏了。小学兵没有断奶,余水就走火了一次。几年后,小学兵大了,睡到小床上去了,巧香又上了节育环,余水贪得更欢了。只要巧香把身体往余水身边靠近一点,余水就会把巧香的身体扳过来。有时候,巧香也不满意自己发出的声音,沮丧地想,真是嫁什么是什么,嫁了头公猪,自己也变成母猪了。现在算起来,余水已有一个月不往她身上爬了,可能是看到儿子定亲,他也忍不住了。难怪人家要闹扒灰公公呢,男人呐,都不是个东西。
  但巧香还是委屈,她呆呆地靠在枕头上,不想找裤头,不想起床。外面似乎有一个女人在哭,快要哭成大悲调了。巧香听得出来,那哭泣的女人肯定是小王庄的,小王庄的女人天生就会唱淮剧的大悲调。当年巧香从刘家庄嫁过来,她很快学会了说小王庄的话,但怎么也不会大悲调,巧香就反复听淮戏《秦香莲》,不听包公,也不听陈世美,只听秦香莲的大悲调,最后把唱片机都烧坏了。大悲调像朵湿漉漉的雨云,大悲调唱多久,她的魂就会跟着高高低低地飘多久。
  可余水的呼噜高一阵低一阵的,怎么也听不清外面女人的哭了,巧香捏住余水的鼻子,不让他打呼噜。鼻子是被捏住了,可他的嘴巴又张开了,喉咙里发出的呼噜更是难听,像一头猪。实在没有办法,巧香松开手,只好在讨厌的呼噜声中努力捕捉那大悲调的出处。是隔壁的小翠吗?有十几天没见到她了,前天巧香还替她家长满虫子的稻田打了农药。可又不太像是小翠,她哭起来,那大悲调根本不用喇叭,小王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又像弟媳妇巧锁家里的声音,是巧锁家里的吗?她是不是被巧锁打了?人家说男人是猫,女人是鼠。可在弟弟家,巧锁家里的是猫,而弟弟巧锁和娘是老鼠。巧锁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好像离开了巧锁家里的,就找不到女人似的。巧锁家里的训斥娘的时候,他竟然不敢放一个屁,就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打他的宝贝疙瘩?
  巧香再次睁开眼,心口顿时虚虚的,夜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心里的东西似乎被谁搬光了。她刚才打瞌睡了吗?她是不是错过了麻姑的杀猪声了,那可是小王庄的定时钟。她一直没听到呢。麻姑是不是今天不杀猪了?今天是不是星期天?星期天信耶稣的麻姑可要做礼拜的,要是今天麻姑不杀猪的话,那刀头肉到哪里去弄?昨天她去过麻姑家,麻姑正好睡午觉,而麻铜匠正在磨杀猪刀。麻铜匠说,放心吧,你麻姑一起床,我就跟她说,刀头肉归你巧香,到时候生了大孙子,红蛋要多送我几个。当时巧香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想等到麻姑午觉醒来,可她要忙着去请香,还要买带有凤凰底纹的红纸,事情太多了。余水在忙,她也在忙,半个月前就开始忙了,可还是没有忙完。自从小望的日子定下来,巧香就感到诸事不顺。记性差了,连觉也不行了,原来她是逮住枕头就睡,可现在她的头脑不听她的话了,明明困得很,就是睡不着。庄上人说轻巧话,说巧香睡不着是欢喜过头了,是欢喜出来的毛病,应该找亲家去看病,反正现在她看病不要钱了。和张先生做亲,亲家公就是医生,亲家公看亲家母的病,说什么也不可能要钱的。再说了,张先生可是全庄腰包最鼓的。可张先生就张美娜一个独生女,张先生的钱迟早还不是学兵和张美娜的。巧香不喜欢这样的舆论,她说,我们家可没有穷得让儿子做上门女婿。余水不让巧香这样说。人嘴两张皮,闲话会传到亲家公那边的。巧香说,让他们做广告好了,我是不怕的。余水说,你巧香是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水都漫了三亩田了,不是小望日子都定下来了吗?巧香听出了话外音,余水是叫她不要既得罪了儿媳妇,又得罪了儿子。巧香是住了口,可那些话在巧香头脑里说着,说个不停,白天说,晚上也说,巧香只好在床上贴烧饼。余水说她得了操心病,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总不可能管他一辈子吧。巧香实在咽不下那口气,为了阻止学兵和张美娜做亲,巧香暗闹和明闹过好几次。庄上人说不清楚巧香暗闹过几次,可明闹的事,庄上人都讲得清清楚楚的。算上砸摩托车的那次,应该是小闹过三次,大闹过二次,彻底把巧香的好形象破坏掉了。那可是经过支书表扬过的,支书王学军说,不会骂人的巧香,可是小王庄最文明的女人,最像女教师的女人。全庄人都知道王学军的表扬,但小王庄的女人才不学巧香的文闹,文闹只对余水有用,对自家的男人一点用也没有。对自家的男人最好是上吊投河喝农药抠脸皮抓卵蛋那种武闹。文闹只是毛毛雨。或者只是放了一个轻巧屁。说到底,巧香还不像小王庄的女人,不会哭大悲调,又不会武闹,每次她要和余水斗争了,只是闷在床上光睡觉不说话。实行三不主义,不烧饭,不洗衣服,也不吃饭。如果加上晚上不再“可怜”余水,应该是四不。那一次,为了让已经一天不吃饭的巧香张口,余水动用了多少手段,可巧香就死咬住一点,只要学兵不和那个张美娜谈恋爱,她就吃饭。余水不是没有劝说过儿子,别看学兵平时像一个小绵羊,在恋爱这个事件上,学兵比他妈妈巧香还犟头。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巧香文闹的那几次,余水像夹在受气板里的老鼠一样,进不是,退也不是。有几次,他刚把“小王庄最文明的女人”这面旗帜扛出来,结果呢,巧香疯了,大冬天就光着脚往外走,而她前面就是没有盖子的河。那时巧香也算是文闹,但已接近武闹了,威武得很,可现在呢,统统成了小王庄人的话柄了。
  庄东头的猪叫声响起来了,一个激灵,巧香的脑子完全清爽了。巧香再怎么闹,也得服从儿子,为儿子定小望,为儿子忙小望,她巧香认了,自己受点别人的唾沫没什么。待小望的日子真的来了,她真差点错过头一件大事了,真是千算万算,算不过一个瞌睡啊!
  猪还在小王庄的上空吼着,既急促,又高亢,听得出来,麻姑的手艺不赖。巧香耳朵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