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沿“打鸟”传奇

我原先不知道“打鸟”是什么意思。王清沿来了,告诉我:“打鸟”是摄影人的行话,就是拍鸟。她是北京来江南的三个老战友之一,虽是同一个部队,我还是头一次见她。可是,一聊起部队大山沟的一草一木,彼此又再熟悉不过了。

清沿个子不高,穿一身迷彩服,再套一件缀着许多口袋的土黄背心,爱好摄影的人大都这身装束。我问她是不是喜爱摄影?她颔首肯定。随后的几天,我发现她对摄影不是一般的爱,而是那种很深厚的爱。她说她一年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外面奔波拍片儿,“反正退休了,没事就满世界拍呗!” 她说。我把她的大相机挂到我脖子上,嗨,真沉!挂一会儿还可以,假如一整天,再挎一个摄影包,我肯定受不了。我有点佩服她了,一个已不再年轻的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强韧的脖颈和肩胛。

我对摄影是外行,但是我爱看美的新奇的照片,也喜欢老照片。清沿给我看一张部队老照片,是她用海鸥120拍的:一群女战士站在一棵柿子树前,树干粗壮,几个胆大的居然爬坐到树杈上,都很随意,显露出总参女兵的浪漫和美丽。清沿说这样摆拍,是她当年的创意,我有点惊讶。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照相机还没有普及大众,人们难得拍照,要拍,上照相馆。而清沿那时竟然有相机,会拍照,还会导演造型,这个兵丫头不简单,那年她才十五岁!清沿告诉我,她打小就喜欢照相,爱美的她常到照相馆拍个小照,因为家里不宽裕,她只拍半寸的照,省钱!清沿藏着一张两寸的小女孩看画报的黑白照片,那专注的眼神,圆圆的脸蛋,胖乎乎的小手,好可爱!这女孩正是六岁的清沿,是一位房山记者站的叔叔给她拍的。这张相片可谓清沿爱上摄影之肇始、之启蒙。清沿参军后,从事军事地图立测,对光和影的深入研究既是业务需要,又契合她的业余爱好,以她的话说:“从此我走上光影艺术的不归路。”

清沿有一双慧眼,亮而敏锐,大自然的光和影,春夏秋冬,阴晴晨昏,入她的眼,瞬间就转换为光圈刻度,她的眼睛就是光谱仪。她拍我家小园子,仍是那景那物,她能够捕捉到清丽至纯的光影一霎。你看她拍的一幅我家小景,美极了,抵我十年所拍,大有“《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的功力。这只是一个小例子,更不用说她对江南三月绮丽景物的新奇感悟了。我们在景区漫步,她往往蹭在我们后面。她不愿步熙熙攘攘的后尘,认为嘈杂无靓景、僻静多奇崛。再说,游人往往是泛泛看景拍照,满足于“到此一游”。清沿每驻足一处拍照,是探究景物的最佳角度最佳构图最佳光影,“要拍出和别人的不同” 那就要寻寻觅觅了。那天我们来到焦山摩崖石刻下,江边有几块高大的坠石,为了拍出一位战友,退休了“不坠青云之志”,清沿“蹭“地一下扑倒在地,昂起镜头。我夸她有范儿,她说低角度仰拍会产生一种冲击力,这匍匐在地不算个事儿。她讲了一个经历。一次在丹东拍长脚鹬,她和一位姑娘一起趴在泥塘里,尽管穿着水衣水裤,身下垫一块防水布,由于过于专注拍鸟,到感到身体发凉,污水已经浸透了衣服,那姑娘前身全湿。清沿赶紧掏出所有的餐巾纸塞到姑娘肚脐下,“毕竟是女孩子嘛,不能受凉!”她又说:“搞摄影就不要把自己当人,要当土豆!要吃得了苦,不能偷懒。偷懒了,片子会说话!”“当土豆?”我不解。清沿说:“土豆就是耐摔耐脏耐得住寂寞。”好一个“土豆”!用它来形容不畏甘苦追求卓越的摄影人,乃神来之词!

我看到了长脚鹬,是在清沿送我的一本摄影台历上。它美极了,褐背白腹,长喙如锥,那鲜红的腿又长又细,像踩着高跷在水中觅食。这本台历里的鸟照都出自清沿,大概是她这一年所拍禽鸟的精选,炫舞,哺雏,伪装者,大将军,探路,出击……每一幅鸟照都活脱脱的,像要飞出台历。清沿与如此精致的鸟儿唱和对答,这要付出多少时间和艰辛?清沿谦虚,她说:“我打鸟并不太多。有的‘鸟人’一年四季月月都去打鸟,积攒的鸟片儿才多哩。” 拍鸟为什么叫“打鸟”?清沿解释,因为鸟儿非常机敏,瞬间来去,很难拍。你要屏息守伏,在最佳时机“扣动扳机”,宛如打枪,要快而准,才可能拍到好的鸟片儿。清沿最近做了一个美篇《飞羽马来西亚》,发了67种野生鸟类,她写道:“去马来西亚绝对是一趟自虐之旅。我们天亮前就出发,一个地点往另一个地点奔波。车行不便处,每人要携装备,负重穿过丛林,忍受白天最高40摄氏度酷暑和蚊虫叮咬考验。一天中,若不是在拍鳥,那就是在拍鸟的路上。野生鸟类的拍摄很具有挑战性,拼的是眼力、反应和拍摄技术,更多时候拼的是运气……借伪装网守拍,悄声跟拍,瞬间抓拍,尽管如此,对于一些机警不乖的鸟儿,还是失去了抓拍机会。或许失望与惊喜共存,才是野生鸟类拍摄的魅力所在吧!”

清沿拍鸟,也细心观察鸟儿,肚子里有很多鸟故事,听来生动。

在庄河拍赤峰鹰育小鹰,清沿从镜头里观察到,一般的鸟是喂食进雏鸟的嘴,鹰妈不喂,它将猎物撕碎扔在窠里,让雏儿们自己抢吃。有张照片曰“雏鹰生吞雏鸟”,雏鹰仰着脖,张大嘴,嘴里正塞着别一只雏鸟的脑袋。弱肉强食,画面惊心!清沿动了女性的恻隐之心,她说:“鹰妈妈为了自己孩子生存,抓来鸟妈妈的孩子。鸟妈妈柔弱,见它的幼仔被生吞却救不了,不住哀鸣,它不是要急死啦!”

野外摄影不仅是“自虐”,也是寻险。清沿去了全国大部分省份,去了欧洲十三个国家,去了新马泰、北海道、贝加尔湖、肯尼亚野生动物园等。她强调这都不是旅游,“真的无心赏景。每天顶着露水出发,扛着‘大炮’跑呀跑、追呀追,深夜才归。” 她拍到毒虫毒蜘蛛,还拍到巨蜥,这可是个更恐怖的毒物,它咬水牛一口,待水牛染毒渐渐死去再去饕餮大餐。又看到清沿的一张片儿:黑黢黢的夜晚营地,一只近距离的野猪,碧眼獠牙,像是马上就冲过来。我问清沿当时怕不怕?她说只知道抢拍,忘了怕。两强相遇勇者胜,接下来的一张片儿是“野猪跑了!”巨蜥、野猪等等只是对清沿的小威胁,而一次可怕的事件却差点儿夺走她的性命。清沿在日记里写道:2010年年末是我第二次生命的开始。我清楚记得是冬至后第一天,在威海外出归途。超车过程中,对面来车忽如一扇大磨盘猛压过来。我的头重重地撞向前方,随后,头顶的血,热血,便像暖瓶里的水般迅速流下来,眼睛被黏住,眼和脑都糊了!失血过多,只感觉冷得要命!我以为必死无疑,闭上眼,安安静静地接受血流尽的那一刻……我的头部伤得比较重,太阳穴旁断了一根动脉血管。胸骨全部骨折,幸好,断肋没有戳破心肺……我的头脸变形了,缝合了64针,头肿得如篮球大,我不敢照镜子,来看我的闺蜜都围着我哭……

出事的这一年,清沿55岁,她活下来了!摄友们认为清沿从此会一蹶不振,至少不会再同他们一起奔摄。错了,一朝饮冰,难凉热血,他们完全低估了清沿的坚强,清沿说:“既然上天眷顾,给我第二次生命,我倍加珍惜,但绝不吝啬!” 出院后,清沿没在家呆着,而是勇敢走出,以加快的步伐加入摄影野战队。

2012年初,清沿参加梅里雪山摄影团,这是她出车祸伤愈后第一次远行。在颠簸的山路上,行李架上突然掉下一个脚架,重重地砸在清沿头上,她眼前一黑!全车人吓坏了,赶紧停车查看,幸好无大碍,继续走。“闯祸”的脚架主人与清沿搭讪:“别人都叫你舞姐,您今年多大?”清沿反问:“你是哪年的?”他回答1955年……再问下去,两人不仅同年同月同日生,还同姓,同职业,同爱好,同时在威海出车祸,这“七同”缘分太过神奇,清沿形容是“旷世奇缘”!到后来,清沿了解到王哥擅长拍摄野生动物,上天航拍、入海潜拍、拍大漠林海、拍雪山冰川,拍过人们罕去的地球“三极”,他几乎走遍世界有动物的各个角落。清沿用“痴迷”和“疯狂”来定义这位“双棒哥”(北京话,意为双胞胎)的拍摄热情。自此,清沿从摄像王哥那里学技巧、学格局、学性灵。清沿说:“我越学越感到差距大,摄影这水太深太深,要学的太多太多!”说这些时,清沿流露的满是恳挚和谦恭。

清沿忍不住又讲起她打鸟的故事。她认为飞羽世界与人类社会有着惊人的相似,清沿以女性的细腻情感分享百鸟们的酸甜苦辣,这一次她是讲鸟儿好玩好笑的故事。

鸟儿会成双成对地在一起编织爱巢,但各种鸟筑巢的手段不一样,一对一对的鸟,有的勤劳,有的懒惰。你看那勤劳的鸟,公的不停地叼来树枝枝,母的就用嘴把枝条别来别去,就像两人编箩筐。也有贪玩的鸟夫妻,半天造不好个窝。还有鸟品低下的,比如白鹭,它趁人家不在,拆人家的窝,偷枝条作自己的窝,人家的蛋漏掉地上,啪!碎了!清沿这一说,我对“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美感顿时没了。“杜鹃更好玩”,清沿接着说故事,“杜鹃是不做窝的,它把蛋下到大尾莺的窝里,让大尾莺哺育。小杜鹃长得快而大,到后来,大尾莺妈妈喂食,自己娇小的脑袋几乎整塞到小杜鹃嘴里。大尾莺真是个傻妈,又不看看这孩子像不像自己!唉!” 清沿叹口气说:“不管杜鵑雏儿多么异样,大尾莺都觉得它是自己喂大的孩子,母爱如山啊!”清沿还说,拍鸟真的难,鸟一有动静就跑,所以打鸟要懂得抓季节。鸟在发情期搞对象,第三者插足,争风吃醋时好拍。鸟专心孵育小鸟,当有入侵者,鸟妈妈拼命保护孩子,这时候也容易拍。“有一次我到房山拍翠鸟。翠鸟在搞对象,雌鸟撒娇,歇着不抓鱼,雄鸟在河里特别卖力地抓鱼献给雌鸟吃。”一口京腔的清沿讲故事绘声绘色,听来风趣。她说雄鸟献鱼有讲究,是把鱼头朝外送到雌鸟嘴边,雌鸟呢,还做趣,摆头不吃。公鸟就去哄,一遍一遍地献鱼,直到雌鸟接受了,把鱼吃了。这时候,雄鸟就特兴奋地扇翅膀,高声啁啾,一副得意的样子,好像在向四邻炫耀:“瞧,我多棒,我能养活我媳妇!”

清沿讲这故事开心极了。她说她一生有两大爱好,可以用十个六字来概括:行随影动、定格快乐;心随舞动、享受生活!我说前八个字我晓得,是爱摄影。后八个字呢?她说是喜欢跳舞,“我是音乐一响,脚就发痒!”清沿说她会跳交谊舞探戈舞踢踏舞肚皮舞,我的舞衣舞鞋家里堆满几大橱……“且慢!”我打断清沿的话:“下一次再听你聊舞蹈,现在,咱们继续谈打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