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奇遇记

莫粒家楼下的书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电子城,城门口活蹦乱跳着金属机器狗,为促销活动做招徕。莫粒经过时,城外已排了长龙,城里挤满体验者,在AI小姐的引领下,戴起VR眼镜,摇头晃脑,姿态万千。书局是什么时候被拆掉的呢?她想不起来。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香港每天都有东西消失,也有东西兴起,莫粒很快便忘了。她眯着弯弯笑眼,蓬松着樱粉色齐肩发,在明晃晃的光下疾走,光斑跃动在圆嘟脸颊,滑过脖颈,流至柠色裙摆,随它摇曳在脚踝边,在人丛中开出一片黄蝉花来,一路盛开至地铁站,才缓下来,裹着冷气与人声,踏上地下车厢,从九龙湾驰骋至湾仔。

在香港生活一年有余,莫粒仍时常迷路,尤其在湾仔这地方,四面八方的建筑都生着类似的古旧与摩登。她对着Google地图,撞了几次南墙,才到了目的地——华丽阁。

华丽阁颓旧,门脸细瘦,莫粒拉开生着锈的铁门,顺着窄且陡的阶梯攀上去,进入了几平见方的大堂,里面五脏俱全,玻璃门隔出门卫室,坐了个阿伯在发呆;左边墙上贴满海报,莫粒逐一扫去:黑盒剧场、独立剧团、短片招募……都说华丽阁是湾仔的独立文艺中心,当真名不虚传。她带着好奇,乘上直升梯,去往六楼的果糖艺文空间。

“Hello!你是《焦点周刊》的记者吧?”

迎接莫粒的是一个高瘦男人,扎短马尾,发色泛着银灰;脸长,眉眼明媚,微凸的下颌令其侧面看似一弯月牙。莫粒认得他——摩羯,曾为TVB娱乐记者,后转行写艺术评论,活跃于各类文艺活动,在脸书上有过万粉丝。

莫粒点头,想从裤兜里抽出名片,却被摩羯握住手:

“Nice to meet you呀!”他笑得热情,声线清亮,“是周筠姐派你来跟访的吧?上个月我还去过你们公司,送了日本抹茶给筠姐,她有没有请你们喝?”

“我两周前才返工……”莫粒憨笑着解释,但摩羯已转身,从陈列架上抽出一张图纸来:

“嗱,this is今日的行程图,你看看先。”

莫粒接过一瞧,鹅黄硬卡纸上印着湾仔地图,红色箭头标注着他们今日要走的路。而工作坊的任务就是要在几小时内,走完地图上的路线,并沿路收集湾仔街头垃圾,在摩羯的启发下,进行艺术创作——所以,每位参加者须付三百港币作学费。

下一秒,她身后就传来摩羯高扬的声音:

“早晨呀!Welcome to我主办的垃圾艺术工作坊。首先呢,我要介绍今次活动的guest——《焦点周刊》记者,Miss Mo!”

莫粒连忙转身,只见十几个陌生人已围了过来,其中几个颇吸莫粒眼球:一对印度孪生姐妹,生得高大、肥胖,穿玫粉色长衫长裤;一位纤瘦的中年女人,寸头,身旁站着和她一样骨瘦如柴的小女孩;一个高瘦得驼了背的中年男人,头发灰白,戴方形金丝边眼镜,皱眉凝视,眼神涣散。

莫粒逐一与他们打过招呼后,心中打起访问的草稿来。或许刚刚那几位可以是着重观察对象,看起来有故事可讲。

十分钟后,垃圾艺术工作坊的一行十二人启程。摩羯做领队,身后跟着三五成群的队友,莫粒尾随在后。

“Look!这是什么?”

摩羯叉腰站在橙色垃圾桶旁,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一众人围了过去。只见摩羯所指之处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它以垃圾的姿态,斜靠在栏杆上,车后座上有一口锅,锅里满是杂物、易拉罐、报纸等。

“如此巨型的垃圾摆在街边都无人理。Unbelievable!你们可以尽情发挥imagination,思考一下如何将它转换成arts。”

摩羯的话引起众人探讨。

“Miss Mo——”摩羯话锋一转,轻声说,“唔该你帮我同这单车影张相。”

这一刻,莫粒隐约觉得,這次所谓的垃圾艺术工作坊,不过是摩羯想出来的噱头,借此营造良好的社会形象罢了。但她不能反驳什么,毕竟这是她上岗以来接到的第一份专题任务,而她能不能留在香港继续发展也全靠这份工了,她可不能搞砸。

行了大概十几分钟,一众人熟络起来,边行边聊,莫粒不远不近地听着。

“好似也没什么特别的垃圾可捡回去做艺术品。”那纤瘦的中年女人暗自叹气,巨大购物袋在她肩头荡来荡去。

“拣树叶也好。”她身边的小女孩指了指地上的枯黄树叶,它们手掌一般大小,像是印在地面的暗花,“可以用它们做成古典扇子。”

“街边有很多长竹筒。”印度胖女孩忽然接话,她的白话说得流利。

“我也发现。”另一胖女孩指了指马路边,莫粒顺着望过去,那里横躺着捆绑在一起的长竹筒,像傣族姑娘常用来跳舞的道具。

奇怪,这城怎么会有长竹筒出现?莫粒回想,自己是否还在其他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但自胖女孩指出后,长竹筒便频繁出现,直到他们经过正在施工的地盘时,莫粒才恍然大悟——地盘外摆了一捆捆长竹筒,大概是建楼所需的物料,而正在改造的楼,也被长竹筒搭起的架子围了起来。

“哼,拆拆建建,当然多垃圾!”驼背男人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怨言,惊了莫粒一跳,她完全没发现他跟在身后。

又走了一阵,莫粒发现被遗弃的垃圾都差不多:它们体积较大,例如穿衣镜、矮柜、高椅、圆桌……都是些生活用品,或搬家时无法带走的“鸡肋”产品,无法被塞入垃圾桶,只好孤立在路旁,若不仔细观察,莫粒完全觉不出它们已是垃圾,有些看上去不过是脏了,洗过后肯定还能用,有些甚至很洁净,不过款式过时罢了。

“摩羯好像不见了?”小女孩忽然叫起来。

这一行几人才发现自己跟丢了队伍。

“算啦,我们自己走,也不用听他废话。”驼背男人自顾自大步向前,莫粒犹豫几秒,跟了上去,剩下的人也围了过来。

莫粒见大家沉默,便趁机打开话匣,与身边的纤瘦女人聊起来。

“你女儿多大啦?”莫粒指着小女孩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