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一道亮光


  闫华内退了。那段时间他忽然对身边的复杂人际关系感到恐惧。正巧要改革——人满为患,人浮于事,轻装上阵,与国际接轨,还要在纳斯达克上市,必须脱去臃肿的外衣。闫华遂心绪有点烦乱。内退是对人生的一次挑战,不少人都焦灼不安,举止反常。我妻子就是例证,那段时间,她天天不睡觉,不做饭,不正眼看我。她手捏一张表格,填完后,一会儿打电话与闺蜜嘀嘀咕咕,表情严肃;一会儿又把表格撕了,哭得伤心欲绝。我和女儿都束手无策,大气也不敢出。闫华也一样,悲戚、伤感、无所适从。试想,在企业干了二十几年,十几岁进厂,刚迈进矫健的人生中年,却突然要退休,你会是什么感觉?
  内心波澜起伏。闫华跌宕起伏一阵后,释然了,也随大流,学着同学、朋友的样子办理了内部退养。趁年轻下来再打一份工,或干脆自主创业,说不定也能有豁然洞开的收效。闫华想。他有一中学同学,因对女工耍流氓,闹出乱子,劳改出来后做生意,却摇身一变为闻名遐迩的企业家,常常挥金如土请官员吃饭,有时还让闫华陪酒,很有阔佬的金气。当年那同学极不起眼,时常会跟在闫华后面悄无声息地走路。
  工资虽只拿百分之八十,但也有一千多元,比较惬意。不上班有这么多工资,不用看别人脸子,不用想复杂的内部纠葛,生活还随心所欲,闫华心气渐渐笃定。40岁,正值风华正茂的好年华,闫华忍不住偷偷笑过。
  年轻时,我与闫华在一个科室,还同宿舍多年,有骨髓深处的透彻了解。闫华搞机务,我搞美术宣传。在一个旧洗澡堂改造的办公室,他在里间,我在外间。机务就是拾掇高音喇叭、小喇叭,维修线路,保养扩音设备,捣鼓录音机、电唱机、播放机等等,有时也帮别人修修半导体收音机,偶尔还会有人扛来老式电子管收音机——红灯牌的。闫华聪敏,执着,还有点小幽默。闫华手拿小焊枪,摆弄着焊丝,歪着脑袋,嘴里叼一支莫合烟,颇像那么回事。那时闫华桌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小零件和五花八门的小工具,很是引诱招惹女孩子好感,桌边总是缠绕着色彩斑斓的女职工。他一边眯着眼睛抽烟,一边与女孩调侃。闫华调侃比较干净,不低俗,时有意趣与狡黠闪烁,搞得里间笑声一片。外间我和晋新就乜斜着目光看他,他一本正经,装作没看见。闫华好给女孩起外号,诸如稍胖的叫“胖胖”,稍瘦的叫“瘦瘦”,还有“彩彩”“云云”“瓶瓶”“花花”之类,女孩看似挺生气,其实喜欢得要命。他的大烟灰缸就成了女孩们的笑料。一个大罐头瓶,吃完瓶中的糖水黄桃后,就被他当作烟灰缸。闫华烟瘾大,一根接一根抽莫合烟,而且只用旧报纸。先撕下没有文字的白报纸边,待白报纸边撕完了,才用印有文字的油墨地方。他说:油墨吸入肺部有害健康,但烟丝里一点油墨也没有,就像菜里没有放盐,没意思。闫华歪着脑袋卷莫合烟,舌头伸得很长,脸上布满皱纹,其实那年他才24岁。他时常到我桌子上撕报纸,把我的报纸整得狗啃一般。我很无奈。我有剪报和抄写文字的习惯,如贾平凹的《满月儿》、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王蒙的《夜的眼》等等,都剪入我的收藏本。闫华不管,只管抽他的莫合烟。他烟灰缸里于是就黑乎乎的,一层厚厚的烟泥,黑黄发亮,烟头堆积如小山,一直堆到瓶口,实在挤不下时,才倒掉。
  女孩们笑着,娇嗔地说,你的烟灰缸太恶心了!闫华就说,味道好啊,打瞌睡时,把它往鼻子这儿一放,马上睡意全无。不信,你闻闻。闫华拿起烟灰缸,追着女孩往鼻子底下放,女孩就哎哎呀呀在办公室乱跑,半高跟鞋敲击得水泥地嘎嘎直叫,弄得旧洗澡堂里浪笑一片。女孩从里间跑到我们外间,又风摆杨柳一样钻进里间,搞得雪花膏气味满天飞。闫华没结婚,围着他忸怩撒娇的女孩真不少。
  闫华抽烟让我受了不少罪。他一边抽一边卷下一根,最少一次抽两根。睡觉之前两根,半夜醒来两根,早晨没穿衣服再两根。尤其是半夜,他赤裸上身坐在床上抽烟,黑咕隆咚,一点暗红明明灭灭,鬼火一样,我忽然被惊醒,懵懂中被晃动的暗红吓住,几次都喊出怪异的声音。我再也无法入睡,闫华抽完烟就呼呼大睡了。睁着双眼,闻着烟味,我烙饼似的在床上翻腾,直至天亮。
  那时闫华学会了骑摩托车。顶头上司弄来一辆幸福250摩托车。上司酷爱摆弄摩托车。蹲在摩托车旁边,上司摸摸这,动动那,捣鼓很久,然后加上汽油,发动起来预热,嘣嘣嘣吼声响亮。这时,上司才进洗澡堂给我们几个小青年布置具体任务,然后屁股冒烟地上市里游荡了。我们小青年就撅着屁股在家里干活。我们五人,除了上司,其余四人都是二十左右的小青年。闫华胆大,就乘上司出远差时,偷偷推出摩托车去骑,不久他就练熟了。有几次,还偷骑到市里兜风,被上司发现,好一顿训斥,骂得他狗血喷头。闫华假装虔诚地聆听,也不生气。没几天,他又偷偷骑摩托车上路了。
  后来闫华就有了自己的摩托车,那是在他调入市区之后。早些年,时兴雅马哈,他下决心买了,时髦地在马路上飞驰,像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闫华当然不是小混混,他是离不开摩托车。
  那些天,由于无事可做,闫华就被另一些内退的人喊去垂钓,说养身养神养心,还能吃自己钓的鱼。吃自己钓的鱼与吃市场买的鱼不一样,口感不同。闫华起先闪念过做化妆品或倒小孩玩具之类的生意,但总也没考虑成熟,就想先放松一下筋骨,歇息歇息,钓钓鱼也挺好。可一到鱼塘才发现,早有大批垂钓者长期在水边蛰伏着,迷恋很深,快慰已不能自拔。尤其不能谈钓鱼,一张嘴就唾沫星子四溅,滔滔不绝,如入无人之境——水肥水瘦,竿长竿短,钩大钩小,线粗线细,食浓食淡,坠活坠死,立漂碎漂,春钓秋钓等等,搞得初学者云里雾里,自愧弗如。
  我也曾被朋友忽悠到鱼塘,撂给一根渔竿,配好钓组,一上鱼就被勾走了魂魄,喜欢得一塌糊涂。男子汉最希望有的搏击与拼拉夺抢,都藏匿在与鱼格斗之中,奇妙、惊悸。但我毕竟上着班,只能休假偶尔为之。
  垂钓需要对水情、鱼情、季节、天气、时间、温度、钓具、线组、钓法、钓饵等等有精细研究,才能跻身融入。这些必须在摸爬滚打中自我探索。圈内,常有人说,那小子是身经百战的高手。身经百战,就和打仗一样,要搏击百场战役。战斗中磨砺,战斗中摔跤,战斗中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