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儿子(中篇小说)


  第一章
  
  大年初七上午十点半钟的时候,唐哥、唐弟骑着一辆摩托车在县城出了一场车祸。
  唐哥、唐弟是表兄弟俩。唐弟的母亲是唐哥的亲姑姑。唐哥的父亲是唐弟的亲舅舅。唐哥随的是父姓,唐弟随的是母姓。唐哥家在乡下,唐弟家在一个镇子上。唐哥早上七点钟就骑着一辆脚踏车匆匆忙忙地赶往唐弟家,八点钟他俩一起骑着一辆摩托车去县城。乡下离镇子十五里路远,骑脚踏车需要花费半个小时时间。镇子离县城二十里路远,骑摩托车同样需要花费半个小时时间。他俩是去县城火车站购买火车票。正月十五一过,唐哥就要去广东东莞打工。火车站预售票提前十天时间,年初七正好能买着正月十六的火车票。摩托车是唐弟的,开头是唐弟驾驶,唐哥坐在后面。他俩刚出镇子没多远,摩托车熄火不走了。
  唐哥问,怎么一回事?
  唐弟答,我来瞧一瞧。
  唐弟从工具箱拿出扳手、起子什么的,“丁丁当当”地捣鼓起来。唐弟修理摩托车没有什么招数与技术,就是把发动机上的几颗螺丝紧一紧、松一松。要不就是抬起腿照着摩托车屁股踢几脚、骂几句。
  唐哥疑惑地问,你会不会修理呀?不要耽误我去买火车票。
  唐弟不当一回事地答,应该问题不大吧。
  唐哥眼睛睁多大地问,什么叫着应该问题不大吧?你要是修不好摩托车,我就坐车去县城。
  唐弟说,你看你这个人做事就是急躁,不就买一张火车票,急个什么呀?
  唐哥说,你没买过火车票,不知道排队买火车票的人多,不知道火车票难买。
  唐弟大包大揽地说,大不了,我去县城里找同学替你买。
  有去县城的车子从唐哥家的村子经过,只是前一天跟唐弟在电话里说好的,今天他俩一块去买火车票,顺便在县城玩一玩。过了年,兄弟俩都是虚岁二十一。他俩站一块,唐哥显得高一点,瘦一点,黑一点,唐弟显得矮一点,胖一点,白一点。唐哥初中毕业,在广东东莞打工已经几年了。唐弟高中毕业,在镇子上帮着父母做一个小买卖。
  就这么摩托车几捣鼓几不捣鼓耽误去两个小时时间,最后还是在附近的一家摩托车维修部捣鼓好的。他俩再次上路的时候已经十点钟,这一次唐哥驾驶着摩托车,唐弟坐在身后。大车档,大油门,摩托车发出一阵阵怪吼怪叫声。
  唐弟提醒说,路上有雪、有冰,不能开这么快。
  唐哥心里着急地说,慢腾腾地到县城,怕是火车票早卖光蛋了。
  只有一副头盔,戴在唐哥头上。唐弟没戴头盔,寒风迎面吹来,使劲地往后拽着他的头发,像是要把他掀下去。唐弟紧紧地抱着唐哥的后腰。小哥俩骑着一辆摩托车朝着县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出事地点在县城的大转盘。大转盘是一个圆形花坛,连接着东西南北四条道路,车辆南来北往都要先在这里转圈子,转、转、转,而后瞅准要去的方向,才能甩头开出去。不论哪辆车子,也不论从哪个方向开过来、往哪个方向开过去,只能逆时针行驶,不能顺时针行驶。——这就是交通规则。谁不去遵守,违章驾驶是小事,出车祸,出人命,就是不可收拾的大事了。
  原先大转盘只是一处十字路口,跑汽车、跑拖拉机、跑牛车、跑驴车、跑马车。后来牛车、驴车、马车少起来,汽车、拖拉机多起来,道路显得日渐狭窄,拥挤不堪。去年扩建道路,在十字路心修建起这么一个大转盘。在大转盘中心位置竖一座不锈钢雕塑,模样抽象,有点像一棵枯死的怪树,枝枝杈杈往上耸立着。人们路经此地,两眼盯着雕塑瞅来瞅去,看不出一个名堂,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整个县城就这么一个大转盘,就这么一座不锈钢雕塑。县电视台宣传说,它象征着“开拓、向上、奋发、进取”的时代精神。因此,这里就成了这座偏僻小县城的一处标志性景观。
  同样是这么一处地方,原先是十字路口的时候,县交警大队连个红绿灯都没有设置,也不见有多少交通事故发生,现在道路拓宽了,修建起大转盘,反倒交通事故频繁发生了。若要追究起原因,还是人们对大转盘转圈子不习惯。原先人们行走十字路口的时候,放慢速度,前后左右瞅一遍,过去也就过去了。现在设一个大转盘,人们不习惯顺时针、逆时针,一岔一乱,相撞上,出一起交通事故;一岔一乱,相撞上,又出一起交通事故。
  唐哥、唐弟兄弟俩就是这么与一辆农用车撞上了。
  按照交通规则来说,唐哥、唐弟兄弟俩没有错,走的是逆时针,错在农用车司机老顾,走的是顺时针。兄弟俩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北边过来,绕过大转盘往东边去,需要经过西边、南边,围绕大转盘旋转大半个圈子。这辆农用车从东边开过来,准备往南边去,按照逆时针行驶,应该经过大转盘北边、西边,然后往南边行驶。可这辆农用车偏偏按照顺时针行驶,从东边开过来,直接往南边调头拐弯,迎头正好撞上摩托车。“哐当”一声巨响,农用车没怎么样,摩托车、还有唐哥、唐弟兄弟俩摔地上,倒在一片血泊中。
  这起交通事故被一旁执勤的交警老赵亲眼所见。交警老赵走过去,从农用车驾驶室捞下呆愣着的司机老顾,“啪、啪”就是两个耳刮子,大声骂:娘那个卖×,看看你是怎么走的道。司机老顾双手捂着脸,两眼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一滩血,还有倒在血泊中的唐哥和唐弟,嘴巴哆哆嗦嗦地说,我头晕,我一走大转盘就犯头晕病,走不好道。交警老赵年岁大,司机老顾年岁也不小。交警老赵说,这下好了,陪钱蹲班房,你等着犯头晕病吧?司机老顾蹲下身子,竟然“呜呜溜溜”地哭起来说,谁让你们修这么一个大转盘的呀。
  一辆120救护车开过来,把唐哥、唐弟送进县医院抢救。三天后,唐哥活过来,唐弟死掉了。
  
  第二章
  
  1
  唐哥兄弟三人,上面有两个哥哥,他是老三。母亲当年怀唐哥的时候,按照心愿是想生一个闺女。父亲、母亲的想法一致,有过两个男孩,想要一个丫头,做儿女双全的夫妻。唐哥“哇啦”一声生下来,父亲抱过来,扒开他的两腿,母亲躺在床上仰起头,勾眼瞅见他夹在两腿间的小鸡子,就把一双眼睛失望地闭上了。母亲生气地命令父亲说,你去把这个孩子扔掉,我们家哪有几千块钱交罚款呀。第三胎属于超生,计划生育当然要罚款。父亲说,你生个丫头就有几千块钱罚款啦?母亲说,我生个丫头背几千块钱债值得。父亲长叹一口气说,过几天看梅子生个什么孩子,万一她生个丫头,你不想养这个孩子,我两家对换着养。母亲“扑棱”一下坐起身子说,我就是掐死这个孩子,也不会给她养,我问你,她家姓什么,我们家姓什么?
  梅子就是唐弟的母亲,唐哥的姑姑。
  姑姑家就唐弟这么一个孩子,姑姑在唐弟上面生过两个男孩,都在两三岁的时候夭折了。姑父原先在镇子上的一家食品厂工作,说白了就是一个杀猪的、卖猪肉的。食品厂垮台后,姑父单手干,继续杀猪、卖猪肉。姑姑前面生的两个孩子先后夭亡,镇上人风言风语说姑父屠宰生灵,作了孽,才生下一个死一个,生下两个死一双,往后接着生还要接着死。风言风语刮得满镇都是,没个来由,没个去路,姑父找人说理都找不到一个确切的人。一连好多天,姑父通红着一双眼睛,手里持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在大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姑父一边走一边骂,娘那个卖×,谁说的谁敢站出来?这地方人喜欢骂,娘那个卖×。不高兴,骂起人,男女老少都把“娘那个卖×”挂嘴上,一嘟噜一嘟噜地骂不完,骂不够。姑父骂,娘那个卖×,老子一刀子捅死你个龟孙子。
  姑姑积极想对策,找到娘家大哥,也就是唐哥的父亲,想把唐哥的二哥过继去。说开来,过继大哥家的一个男孩,也不是真过继,只是一个形式,只是一说法。自己家的孩子保不住,就过继一个孩子镇一镇,压一压,下面的孩子就能保住了。这是当地的一个习俗。当然那个时候,唐哥、唐弟都还没有出生。面对过继这件事,父亲没说不同意,母亲却坚决不答应。母亲说,他们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啊,自家的孩子保不住,不要把我家的二孩子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