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渡坪


  一
  从则阳到河岸,大约一百六十里的路程。萧饮冰初次随姗然到河岸已是中秋十月。那几日,天气燥热,蓝天被清晨的太阳照得炽白,深空中,云朵堆成一片片高耸的蘑菇,泛着晃眼的光。热浪从四周腾起来。两人匆匆到车站,搭乘了一辆拥挤、破旧的依维柯。司机一上车,打开车窗,急急驱动巴士,热风自窗外吹入,荤荤的汽油味弥散开来。饮冰平时就有晕车的毛病,车到濮水桥时,被那气味熏得昏昏沉沉,早就想吐掉,但终于忍住了。
  姗然坐在饮冰身边,此刻已睡着,曼丽的身材散发青春的体香迎面扑来,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散,时有几绺于不经意掠过饮冰脸颊。饮冰昏然枯坐一旁,如一根呆木,随着车的颠簸起伏,沉迷于半醒半梦之间,耳际隐约响起《科庸巴巴组曲》抑郁但却悠远的音调:
  远方的大地在黎明中清醒,薄雾霭霭,群山起伏,朦胧而又苍茫。清清的溪流,伴着那微风,深情地吟唱。从容不迫的羊儿爸爸,守护着他温顺的羊群,徜徉于连绵的群山之间。天际,传来一种声音,忧郁、沉闷,但终于变得坚定而宽广……
  颠簸的依维柯,将饮冰从乐曲的意蕴中拉回,他忽而记起自己此去将见姗然的家人,争取他们点头,再往下想,心头撞起小鹿。
  脑子里,那本沾满油彩的《美术字入门》,又在录像厅过道里的热风中“呼啦啦”地翻着页。昨日此时,他蹲在影院录像厅的一角,翻着那书,一个个寻出“赤”“裸”“迷”“情”四个字,仿着那美术体,用木尺在招牌上打出每一笔画的格子,握了画笔,和着深红的颜料,一笔一笔填满格子,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再往下写,觉得手酸腰痛,便随手捞一只毛笔,蘸点墨,画出“无”“牙”“僵”“尸”四个字,将放映时间胡乱涂到招牌上。配颜料时水渗得过多,临近写完,一道道浅红的水,自“裸”“情”二字流下来,将牌子糊得不成模样,他走到录像厅内墙角,蹲下身,摸出盒白颜料,拧开盒盖儿,用手指掏一把,直接用手涂在那水渍上。其时已过正午,饿过时辰,饮冰早已不想吃饭。
  “眼镜,过来。”
  饮冰转过身,眼前参差不齐歪着几个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人,斜眯着眼角,站在售票桌前喊他。饮冰应了一声,先跑走到厅里,把录像带塞入放映机,先倒一下带子,按下play键;又急急跑出来,坐到售票桌前,从一个“长猴子”手中接过一张发皱的五元钱,撕下五张票,递过去。不一会儿,昏暗的录像厅里,稀稀拉拉坐了十多人,座椅旁,悠悠地腾出几道烟雾,整个厅散满了呛人鼻喉的味道。三十英寸电视的光,忽明忽暗,晃得人眼前发眩;略看一看进来的观众,多是些二三十岁的闲汉——眼球布满了血丝,几十道干渴、迷惘的眼光,随着屏幕忽明忽暗的荧光,一并飘忽、晦暗。
  厅内的人愈来愈多了。
  “手里捏了几个吧?”同事小元,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笑着上楼去了。厅内外,高音喇叭里“嗬!嗬!哈!哈!”高声大嚷。
  节目大约有个把钟头,饮冰在录像厅里晃了几步,走到影院斜对面一个镭射厅外,朝那招牌上的词瞟了两眼,近期晚间的省、市新闻在他心里打了个转儿,没嗅到上头有什么气息,那颗悬着的心,好似院子草丛中蹦跶了一整日的小兔,乖乖回到笼子里静下来。他缓缓走回,坐到桌前,一边售票,一边拿了一本书,闷闷地看。
  影院门楼飘来一个倩影,黑色的长裙迎风飘动。
  “姗然……”
  “无聊。”
  “那……你说怎么办?人家都这样。”
  沉默了片刻。
  “明天和我回去,把身上清理一下;瞧你,衣服,还有脸上的油彩,五颜六色。”
  “呵呵,那好啊。”
  上车前,姗然略略跟饮冰讲到了她的父亲:言语不多,很少发火;于种地之外,开着一个小小的磨面坊,闲时,带着一个乡班的黄梅剧团,巡演在大山的深处。
  “这或于你有些好处,倘见到父时,你可以少说几句的。”姗然说。
  能否过这一关呢?
  上周,饮冰早早来到院里,打开小厅门,将幕帘系成个长条卷到一边,外面的风一透进去,满屋的馊汗气和烟味儿呼地迎面扑来。走到厅内,打开影碟机和电视,拿把扫帚,把满屋的矿泉水、饮料瓶子、烟头清干净,里里外外拖三遍。做完招牌和广告,盘手立在门外,来回踱几步,走进影厅售票室,搬出把高椅子,踩到上面,把涂有歪歪扭扭的“肉弹出击:xx莲倾情奉献”和“胆小勿入”几个字样的宣传牌挂出去。
  那一周,从中午到夜深,厅内挤满了观众。
  “我不也挺能做么?”一丝快意在脑海里闪动,嘴里忽而觉得干渴。饮冰走到厅外,准备到街上买点饮料,刚到影院门口,却见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立在影院门口,抬着头,眯着眼,仔细看那录像招牌。
  那不是他亲爱的王老师么?那些青葱的岁月里,王老师教他们高三语文。他从来不看录像的呀。他立在那儿,足有几分钟。先是苦笑,然后是叹息。饮冰连忙叫声:“老师!”
  老师沉然背过脸去,没有说一句话,转过身,蹒跚着下了台阶,走了。
  “呵,亲爱的王老师,你怎么来了呢?”
  身旁,姗然仍然睡着。此刻,伴着青春曼丽的姗然,被车颠醒的饮冰,低下头,念着他亲爱的王老师,暂时忘却《科庸巴巴组曲》中的群山、森林、溪流、温顺的小羊羔,还有那位从容不迫的羊儿爸爸。
  二
  成排林立的红砖楼房渐渐远离视线,远方隐约可见连绵的群山;车颠得更厉害了,弯曲的山路之中,一间间灰砖砌就的房屋掩映于苍松、翠竹、乌柏、绿樟之中。那一轮发白的太阳,渐被连绵的山峦和厚厚的云彩遮住,凉风在耳边呜呜吹响。忽而,姗然醒了,她看了看窗外。
  “快到凰山了。”
  “凰山?你屋呢?”
  “凰山向北走六十里。我们还是向东走叶河。那里的路虽说也不好走,但比往北走平些。”
  左边,依旧是连绵的群山;右边,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向远方。清亮的河水下,稀疏的草根在沉沙上摇曳。一会儿,左侧的群山退到远方,河边道路豁然开朗。不多时,车从一座河桥上向右转了个弯儿,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