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塔


  柳营 浙江龙游人。2001开始小说创作,2002年在《中国作家》发表小说处女作,2003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2004年小说集《窗口的男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同年加入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三期学员。另出版长篇小说《树鬼》《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鱼水之慌中老去》等多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精选》《短篇小说选刊》及各种年度选本转载,至今在全国各大刊物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其中篇小说《阁楼》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现为浙江省衢州市文联专职作家。
  我像蜘蛛,
  命运就是我的网。
  我把网织好,
  还住在中央。
  呀,我的网甚时节受了损伤!
  这一坏,教我怎地生长?
  生的巨灵说:“补缀补缀罢,
  世界没有一个不破的网。”
  ——题记
  
  第一章
  
  1
  莫德离开她的城市,独自居住在一个叫“梨”的村子里。
  有弯溪水呈S形从村子中间穿行而过,将村子分成东西两大块区域,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村口有几棵古樟树,莫德那幢木结构带阁楼的二层老屋就在村口的西侧。
  老屋前有院子,正对着穿村而过的清澈溪水,屋后有木走廊,对着不远处的山谷。
  是个种满了松树的山谷,有青石板路从村子这头连着山谷那头。那是一条长长的小道,完全覆盖在枝头间跳动着小松鼠的松柏树的拱阴下。青石板路迤逦延伸,仿佛一条幽长而又神秘的隧道,而两排茂密的松柏构成了隧道的圆顶,圆顶的颜色随季节而变化,丰富而奢侈。
  顺着小道走到山谷深处,是一个寂静的坟场。梨村人死后,都葬在这里。在梨,死人跟活人共在。
  
  2
  阿朱老人,八十六岁,住莫德隔壁。
  他一年四季都穿着套灰蒙蒙的旧衣服,喜欢蹲在屋檐下晒太阳,不坐板凳,就那么蹲在地上,一蹲就是老半天。
  有时,他也会去村口的小广场,那里人多,待在人多的地方让他多少觉得温暖。他并不靠近前去,就在圈子外面,低头,蹲着,听别人说三道四,自己从不插嘴,偶尔发出一连串足以窒息的咳嗽声,会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老人有他自己的忌讳,他神经质般害怕别人提到与死亡相连的东西,譬如棺材、坟墓、坟场、阎罗王、重病缠身、短命鬼、断气了等字眼儿。一旦听到这些,他就会露出紧张痛苦绝望的表情来,几乎没牙的嘴巴无奈而虚张声势地打开着,眉毛鼻子皱在一起,恐惧深藏其中,如一块厚厚的黑布蒙住他的脸,他大口喘气,呼吸困难,两行浊泪从深陷的眼眶里溢出来,无声流淌。
  一个人蹲在阳光里的阿朱老人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哭声如孩子般绝望和天真。黄狗路过他身边,停下来惊奇地看他一会儿,然后摇着尾巴到别处玩耍。过路的人也会停下来,蹲下身去问他怎么了。
  老人缓缓抬头,脏兮兮的脸上泪迹模糊,用嘶哑苍老的嗓子哭诉道:“不久前,我还光着屁股跟母亲去池塘边洗澡,前几天刚和老婆进洞房,儿子明明也才出生不久,可怎么一转眼就突然老了?连儿子的儿子都有儿子了,我还能有多少天好活啊!”
  有天傍晚,坐在阳台上看书的莫德听隔壁的阿朱老人在骂人,骂什么听不清楚,但他言语上的愤怒、脾气的张扬、颤抖的喘气、隐藏着的不知所措的恐惧,却如石头一样砸地有声。莫德经常好几天听不到阿朱老人说一句话,他树桩一样蹲在屋檐下,影子般飘回屋里去,没声没息的,而今这突如其来的火暴脾气使他家的鸡犬也不得安宁。
  是的,他家的狗和鸡都跑到莫德院子里来了,闹得莫德整个傍晚没法安心工作。晚饭后,阿朱老人的孙媳妇三妹来串门,她用不屑的、轻蔑的口气谈起老人白天的事:“家里人等他发完脾气安静下来后问他因由,他说,一想到随时都可能双脚一蹬,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像以前所有的日子都白过了似的,就越想越觉得来气。”年轻的孙媳妇眉毛轻轻一挑,嘴角一歪,继续道,“越来越神经兮兮了,活着真是丢人现眼。”
  
  3
  在梨村,莫德可以与诸多事物同在:山水、风月、庄稼地、老屋、廊桥、青石板路、鬼灯、鸡狗牛、家具、泥土、村民、书、笔墨、乐器、历史、先人、鬼怪。在梨村,它们松散地混合在一起,全都浸泡在阳光和柴火的气味里,与那个四季穿一套灰衣服蹲在屋檐下晒太阳的阿朱老人相融在一起。
  这些事物对莫德来说,原本要组合在一起是如此困难,就像有些人,走开了,再也无法相聚。
  梨村,却具有这样的能力,仿佛是上述一切事物的故乡,它们是这里的岁月生长出来的,生命中所有的谋划都不动生色,雍容、质朴,与土地、山河、树木、梦境、眼睛、时光浑然一体。
  莫德愿意在这里住下来,等最初的冲动在简单平淡的生活中逐渐退潮,她要看清楚自己,明了内心景物。
  在梨,几乎所有的事物,诸如种上庄稼的田野、青山、石墙、烟囱,都是质地粗糙的,风从村子里吹过,能感觉到它的摩擦力。梨村所有的色泽,是岁月给予的,谦卑、含蓄。
  但这里的老房子,却很是见过一些世面。梨村暗藏了很多高堂华屋,从一扇小门进去,会遭遇到明代某位尚书的客厅,被梁枋隔扇那排山倒海的雕花所震慑,作为尚书第、上卿府的背景,层层叠叠的宅院在几代人的手下相继建成。不同时代的房屋,像迷宫一样交织和连接,有着一种惊心动魄却又让人安宁无比的美。梨并不嚣张,那些高大的院墙和华美的雕刻在历经岁月的烟熏火燎之后已不再让人望而生畏。
  站在某户人家中的那张五百年的铁梨木大床面前时,莫德似乎能感触到那积压了五百年的梦穿透了现世的重重烦扰,从木板床粗硕的香蕉腿上漫起,由每条旧纹路间汹涌而来。时光无法扭动梦的机关,而想象无所不能。
  梨的夜晚,饱含着生活的秘密,它是许多事物的开始。
  夜晚呈现了比白天更为丰富神秘的东西。梨的夜,埋伏了无数倾听者。寂静,暴露了它们的存在,除了隐在黑暗中的身影,还有各种各样的物品:桌椅、茶壶、炉灶、门窗、小巷、野狗野猫、各种物体的灵魂……仿佛早已达成默契,所有的事物都在彼此倾听,互相渗透。
  包括村口那两棵五百年的大樟树,它也听,也在说……
  
  4
  夜寂了,刚画完一幅小画准备睡觉的莫德,听到隔壁阿朱老人家的木板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轻微声在黑暗中划出一条波浪,从浪里闪出来的人是朱龙。
  朱龙,阿朱老人的小孙子,单身,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乡政府上班。他泥鳅般滑出门来,隐入夜色中。黑暗淹没了他,黑衣服一样套在他的身上。他穿越隧道般穿越孤寂的黑色,往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去。
  去另一家要路过一棵近百年的老樟树。走过树底下时,感觉有叶子在黑暗中飘落,他伸出手随便抓了一下,抓住一片叶子。他将它放在鼻子下,有一股干枯了的樟树叶特有的香气。气味散在黑暗中,闪着肉眼无法看见的迷人色彩。
  是十一月,他走在夜里,冻得发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