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镇一日


  从上路开始我就有些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来自我对事物的判断不明了的时候,比如今天,我要去一个陌生的小镇。
  大郎用脚踹了踹四个轮子,甚至把倒车镜都用手别了别,打起雨刷器,确定没有任何障碍了,从司机座椅上下来,顺便把我散落在前台的零碎拿纸巾包了,扔到小区的垃圾桶里。
  这样的例行检查结束后,大郎就把我的行李放到后备箱里了,说是行李,因为出差时间短,只有两日,或者一日。科长的安排是两日,我当时心里最快地估算了一下,只需一日就够了。顺便交待一句,我在一家金融资产管理中心工作,基本每天我和我的同事们都在过滤一笔笔的有着这样那样隐忧的资产,把它们归类于各种表格中,工作的重心在于对它们进行判决之前要有一个重新调查取证的过程,力保每一笔资产在死去的时候戴上体面的面具,安详地离开。现在,我要去找一个姓乔的人,身份证显示他在风镇,年龄七十九岁。因为几年前的一桩担保案,简单地说,需要乔姓老人配合签一个字,贷款人已经申请破产,一大堆的债务正在走法律程序,其中属于乔姓老人担保的一张银行卡尚有十万元的透支未还债务。卡持有者也即破产人提供的书面证明,乔姓老人对于所担保的事宜并不知情,只是被借用了一下身份证,但这个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我去找乔老人的目的,是要得到他的书面认可。这对乔姓老人来说是一件好事,他可以卸下担保的恶名安度余生。这是个简单的活儿,对于成天埋头于上万笔贷款回收资料的人来说,就像主刀医生看惯了过多的死亡而去切除一个小小的息肉一样,感觉已经麻木,只需要走过场即可。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在我的生命里已經进行了七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也像格式中的某个数字一样,每天的存活不过是游戏一样从一个格子腾挪到另一个格子,而这一切是提前设定的。为了不至于让神经完全麻木,我选择了工作间隙不停地地往嘴里塞零食,让自己的身体找到一点感觉。几年下来,我的腰围从二尺膨胀到二尺四,大郎已经举不动我了,只是象征性地抱抱,像婚姻多少年的老夫妻一样,在我抱怨的时候,拍拍我的背,不咸不淡地安慰几句。总之,我的工作和我的生活都是这样乏味,仿佛走在一个程序上,退不出来,只能被动地待着,直到程序坏了或者我坏了。
  风镇是个小镇子,距离我所在的省城二百多公里,我开车的速度是被驾校老师严格按照八十迈教出来的,我基本没有低于这个速度,也没有高于这个速度,除了堵车。所以,开车四年,我没有收到一张交警罚款单,被同事称为模范司机。出差这件事,按规定是买票坐车的,飞机,火车,大巴,按职务和便捷程度选择。但风镇这个地方,虽然离省城不算远,却是个古镇,距离镇子十几公里,路就会变得狭窄,当地政府出于保护古镇的原因,一直没有扩路,也没有开发,让这个小小的镇子与城市的喧嚣有了距离。我的车是1.6排量的小车,进出古镇基本无碍,所以,领导破例让我开车前去,按照里程和要办的事情,不出意外一天绰绰有余。所以,我上路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偷懒了一个多小时,我估摸着中午十二点到风镇,找到乔老人,办完事,顺带着在这个从未去过的小镇溜一圈,日西斜的时候回来,第二天享受一个阳光肆虐的懒觉。
  由于路上堵车,我在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才走上那十几公里的小路。我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抓着身边的零食,胡乱塞进嘴里,安慰一下稍显空洞的胃。风镇越来越近了,我摇开车窗,有点清冷的空气冲进来,瞬间感觉清爽不少,我甚至想起一首久已忘记的歌儿,不着调地从我嘴里跑出来。
  但我显然错误了,风镇不像我想的那么美好,首先是路,窄窄的路很快分出两条,没有路标,它们看上去像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双胞胎,我该选择哪一条呢?路上没有行人,导航仪也失去了方向感,胡乱提示。我干脆熄了火,从车里出来,靠视觉判断。两条路的两边都是长得一样的树,而且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树,树型高大健硕,圆圆的叶子带着尖尖的尾巴,我搜刮着脑子里对树的记忆,我的脑体对植物的储存过于少,除了那些数字,格式文本,我找不到一片树叶。透过一排树,是沟渠,一米到两米的渠,哗哗响着水声,像是嘲笑我这个外来客。沟渠过后就是田野了,秋后的田野空荡荡的,在微微的风中,像两只空空的袖管摆来摆去。偶尔会有一两个人在田里。再远处,有隐隐的民居,倚在黛色的山脚下。我把手卷成喇叭,对着田野喊起来,声音像秋天的树叶,在田野的冷硬中一碰就碎。我只好等待,一屁股坐在车踏板上。
  一辆摩托车像听到召唤似的过来了,我站起身,伸出双臂,其实不用我拦截,他已经急刹车,原地打旋停在我面前。
  迷路了?
  嗯。
  他扬起脸哈哈笑着,黑黑的脸,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跟我走吧。他把摩托车调转方向。
  你知道我去哪儿?我嗫喏着。
  到这条路上的人,都是去风镇的。基于习惯,我按照他的外形和年龄,给他起了个名字“黑脸青年”。
  哦。我上了车,迅速打着方向盘,倒车,跟着他的摩托车上了另一条路。
  十几分钟。路面竟然开阔起来,高大的屋脊和高大的槐树交错低垂,仿佛互相颔首的老人。有摩托车在前面开道,路顺了不少,我开始东张西望,两边土地的尽头隐隐现出灰扑扑的民居,檐脊高大,对得起古镇的称谓。离镇子越来越近了了,路又收了回去,像一个葫芦中间的卡口。我不敢再看风景,操心着眼前的路,摩托车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压力,速度慢下来。一座石板桥,桥的宽度和我车胎的宽度差不多,我小心打着方向盘,一点点向左向右迂回着。这个比考驾照更难的路难倒了我,在勉勉强强走完了桥而没有了桥栏的地方,左前轮胎猝不及防掉在石板下,车子瞬间失衡,歪向一边,而旁边冒出来的石头像剑一样刺向前挡风玻璃,随着尖锐的声响,我的身体被安全带勒着弹了两下。由于车速较慢,撞击的过程像慢镜头一样相对缓慢,我趴在方向盘上几十秒后抬起头来,拍了拍有点发懵的脑袋,还好,没有血,也算清醒着。透过蛛网似的挡风玻璃,我看到车前面凹下一块,白色的漆皮撒了一地,我沮丧地从有点变形的车里爬出来。稍一停顿,从后备箱取出千斤顶。白色的POLO车像摔了一跤的孩子,站不起来,等着我扶它。开摩托车的黑脸青年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出。他被身后的响动吸引,掉头看,发现情况不妙,扔下摩托车,摩托车咣当一声重击到路面,溅起一片土尘,黑脸青年头也不回,几步跑过来,打量着撞瘪的车,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我手里的千斤顶,马上接过去撑到前轮胎下,两个人一起发力,一次,两次,三次,车只是稍稍欠了欠身体,我已经精疲力竭,沮丧地扔掉千斤顶,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幸的事再次发生了,我往地上坐的时候,用力过猛,口袋里的手机滑出来啪地一声掉进沟里。饶是我的思维是多年培训出来的,也打乱了惯常的程序,我嗓子里嚎了一声,飞起脚,使劲踢向轮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