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小说二题

作者简介:

王威廉,祖籍陕西关中,1982年生于青海省,毕业于中山大学。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砥砺思想,追寻艺术,在《大家》、《天涯》、《读书》、《书城》、《文景》、《二十一世纪》等刊发表小说与随笔,曾被转载及收人多种选本。现居广州。

辞职

“你知道吗,我从工作的第一天开始就想着要辞职了,并不是对我目前的这份工作不满,实际上这份工作还不错,假如我现在不干了,肯定会有大把的人来抢这个位子的,那我为什么还要辞职呢?因为我就是觉得无法忍受,觉得毫无希望,而想到辞职我就感到生活很有盼头了。”

我常常想,我的精神上可能有问题了,上述的这些话是我每次相亲的时候一定要讲的,而且每次都还滔滔不绝,仿佛有无尽的乐趣吸引着我,不断地将这个古怪的话题延续下去。女孩子们通常都会非常诧异,然后关切地问我,那辞职后你怎么办呀,在这个社会上没有钱是没法活下去的呀。

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怎么去回答,我会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孩子的眼睛说:“反正我会辞职的,你相信么?”

所以我的相亲从来没有成功过一次。那些女孩子即使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精神病人,也会考虑到我会因为迟早辞职而丧失经济能力的问题吧。或许,她们在心里会把我归纳总结成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尽管她们对口中经常提到的“责任”究竟指的是什么也不甚了了。

鹳是我相亲的第六个女孩子。

她的外表看起来和我之前见过的五个女孩子也没什么不同,顺帖的头发,化淡淡的妆,浅色的衬衣与裙子,还有一双鱼骨架样的白色凉鞋。要说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的名字很奇怪,让我想起一种鸟类的名字,或许那是一种美丽的鸟吧,这样想来这个名字还是不错的。

我们先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随便说了一些客套话,紧接着就进入到了熟悉的冷场局面。条件反射似的,我就开始说我要辞职的话了,我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久,像是有一肚子的牢骚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鹳却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的诧异,一点一点地喝着面前的一杯橙汁。我说完了,盯着她看,她说:

“我也一直想辞职呢。”

这下轮到我诧异了。我居然像以前遇到的那些女孩子一样傻傻地问:“为什么呢?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么?”

“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也挺好的,就是总想着辞职。”她说。

这不是我要说的话么,怎么被她给学了去呢。我突然想到,莫非她是以前某位和我相过亲的女孩子的朋友,来试探我,甚至来调侃我的?

我问:“那你辞职后怎么办呢?没有了钱一个人该怎么生活下去呢?”

她捋了捋右侧的几缕染成褐红色的头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还没有辞职的原因啊。”

这个回答比我逃避问题装无赖的回答不知道要强了多少倍,我不由倾向于相信她说的话了。

“觉得工作很乏味,很无趣吧?”我问。

“也没那么糟糕,但的确也不怎么有趣就是了。”她淡淡地说。

“就跟人生一个样子么?”我有些暗含挑衅地问。

“人生是这个样子的么?”她反问。

我们笑了,然后一起继续聊了一会儿辞职的话题,后来时间也不早了,便散了。我一个人回到家里,才突然想到我是去找她相亲的,但是相亲的话却一句也没说。说的全是些辞职的事情,好像辞职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晚上睡觉前,我闭上眼睛,还想了想鹳的样子,以及她说话的腔调等等,这对我来说有种古怪的新鲜感受。因为前五个女孩子我已经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似乎从来都没有过那些见面的事情。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我第二天起床后就忘了鹳这个人和这回事了。

我在感情方面的确是存在障碍的。朋友们这样说我的时候,我是很认真地点头的,诚惶诚恐,好像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朋友们就会怜悯我,给我介绍各种各样的女孩子,让我去相亲,毕竟我的年龄早都越过了二十五岁的界限,独身一人出现在成双成对的朋友中间,怎么看都显得像是一种有意的冒犯。

要解释我的问题。其实也没那么难。主要是我二十岁那年谈了一次可怕的恋爱,让我不但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而且不自觉地传染了她的许多缺点。她表面上活泼开朗。落落大方,也正是这些因素让我成为她最激动的追求者。经过六十五天的感情鏖战后,她应允了我,然后她告诉我:

“其实我是个很厌世的人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挠着头发说:“怎么可能,你一直都是同学中间最快乐的人啊。”

她直视我的眼睛,说:“这些都是伪装,你会接受一个真实的我么?”

我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人儿。毫不犹豫地说:“当然。”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太浅薄和草率了。每当她有了任何的挫折,任何的不快,都会找到我,向我进行山崩地裂般的发泄:“我想要退学了!”

“为了这点小事,不值得啊。”我小心翼翼地回应。

“小事?这怎么能叫小事呢?我真的想要退学了,没意思透了。”她脸蛋绯红,胸脯有力起伏着,似乎做好了和我背水一战的准备。

“现在退学的话,你想去做什么呢?怎么向你的父母亲交代呢?”我提出一些实际的问题。

“哼,你不要小看我,我迟早会退学的,会证明给你看的!”她红嘟嘟的嘴唇吐出的话语向我砸过来,我迎难而上,用一种难以描述的尴尬微笑回应着她。

她依然气咻咻地看着我,许久都没再说话。

她终究也没有退学,而是以优异的成绩和我这个成绩平平的学生一起毕业了。有一家北京的外企要走了她,她去了北京后,还会经常写信给我,她写道:“北京是个大而无当的城市,也是个压扁人和疏离人的城市,我迟早会离开这里的。”我还以为她是在给我希望呢,以为她迟早会回到我们的城市,回到我身边呢。但是。她后来的确是离开了北京,却没有回来,更没有回到我身边,而是出国了,不知道是加拿大还是美国,她只告诉别人说:

“我去北美了。”

北美,那真是一片很大的陆地,印象中就像是中亚、东亚一样大。从此,我再也没有了她的一丝消息。

关于她的记忆在我脑海中遗失得差不多了,但鬼使神差的是,她那种谈论事物与人生的腔调传染病似地寄居在了我的体内。

我工作的第一天回到住处后,就对和我一起租房的室友说:“工作太无聊了。我迟早要辞职的。”我室友那时还在忙着找工作呢,很不解地问我:“怎么了。不大适应么?”我说:“也不是不适应,要适应也是可以的,但是我想我不可能一辈子在那里工作的,我迟早会辞职的。”我室友说:“没看出来你还有点儿野心啊,以后想自己出来闯天下,不错!”我看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便摇摇头,笑笑,不说话了。

后来我第一次相亲的时候。我们谈论了天气作息购物电影,甚至还谈论了让我恶心的股市,结果时间才过了半小时。我沉默着坐了一小会儿,突然毫无预兆地就开始谈论辞职的事情了,话一出口,思绪翻涌,就像是沉思良久早有预谋似的。果然,我一说辞职,女孩子马上就很有兴趣了,她整个人都变得格外关切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