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之年

第一章 眼 睛

八月最后几天,前庭的榆树叶子发黄、打蜷,纷纷枯落在了草坪上。那天下午,我坐在路边,等着索福提先生从柳树街拐角处冒出来时发出的凄切铃声。那一声声“叮”,会宣告冰淇淋的到来,也会让人心头隐隐懊悔。我双手各抓起一片落叶,握紧,接着慢慢松开。树叶的碎屑从指缝间窸窸窣窣落下,掉到了脚边。如果我在这种情境下待上一整年,兴许能看得懂洒落的碎屑预兆了何事的终结。不过现在,我只是在等着“眼睛”。

那天清早,天空一片蔚蓝。我穿过树林,途经了几道城镇外的铁轨。第三条铁轨像是一条蛇,它嗡嗡作响,仿佛在等着那些落脚不慎的倒霉蛋。接下来,沿着一条贴着厂房,对面是各种杂货铺子背面的小路,我在每个露天的垃圾桶、废物篓里和堆着破烂无人问津的街角翻翻捡捡,寻找着旧玻璃瓶。最后,我提着三个苏打水瓶和一个半加仑的牛奶瓶子走进一家小卖店,在那里退掉它们,拿着一枚二十五分币出了门。

这个活动,索福提先生已经搞了一整个夏天:每次消费至少二十五美分后,他就会给你一张卡。卡正面画着一辆卡车,车厢侧面的漫画人物,看起来像个华夫饼干脸的冰淇淋小人,卡的背面是拼图。和另外七张不同的卡拼在一起后,你组出的图案,就是卡牌正面那个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的冰淇淋人,只是大上了八倍。我已经攒齐了它的蓝翻领、红领结、露着纯白色的微笑的嘴巴,还有螺旋向上,充当尖尖脑袋的香草冰淇淋,但我没有它的眼睛。

凑齐整套卡,你就能换来一个特制索福提冰淇淋,它就像是塑料餐盘里的康尼岛——四坨敦实的螺旋形奶油垫底,淋上巧克力酱,再加上咸奶油糖、棉花软糖、坚果、彩色碎糖粒、葡萄干、M&M巧克力豆、椰丝、香蕉,最顶上还点缀着一颗樱桃。特制索福提是非卖品,想品尝到它的滋味,就只有拿卡去换——至少梅尔先生是这么说的。至于梅尔先生,这些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直接叫他“索福提先生”。

梅尔先生总是想表现出一副开心的样子,不过我觉得,他每天都得戴着同一顶纸船帽,应该不会很痛快。除了帽子,他的蓝领结、白衬衫和白裤子也一成不变。他长了张面容扭曲的马脸,有时候蜂拥而来的小孩子们买得太快,漏了零钱没给,他的脸就会变得越发长,而且下半截就跟慢慢融化了似的——见过被人丢在路边的圣代是什么样子吧。他的耳朵后面长着几撮头发,让他的脑袋如同安了圈篱笆。还有他的那副眼镜,带着裂纹的镜片,让人联想起品相不太好的钻石。他喊我妹妹玛丽,还有其他姑娘“甜心”,那声音就像是直接从他冰柜里发出来的一样。

这个夏天刚开始那几天的一个下午,我哥吉姆跟我说:“你想看看索福提住哪么?”我骑着车跟他去了哈蒙德路,路过鞋店、初中、我们的卢尔德圣母①像。半个点后,他停在了一座小房子前。我到他身边停下,而他指着那房子,说:“瞧瞧这垃圾堆。”

我看到索福提的冰激凌车停在建筑一旁。这座爬满了常春藤的平房,跟别人家的车库差不多大,陈旧的外墙上一道道泛白的斑纹,门廊也年久失修。屋里没开灯。我觉得这挺怪的,因为这会儿太阳落到了树后面,黄昏已深。

“这么黑漆漆的,他真在里面吗?”我问我哥。

吉姆耸耸肩,跨坐到车上,绕着我骑了两圈,然后冲上了大街。他扭过头,冲房子扯着嗓子喊道:“变态索福提!”吉姆这个混账,知道我们回家时天会彻底暗下来,我要是跟不上他就会迷路,反而更加拼命地踩着脚蹬。

为了赢得索福提的奖品,我们整个夏天都没买“甜蜜使者”和“小屋吧”①的甜品。到了七月末,这片街区几乎每个小孩都凑了快两套拼图,但没人拿到过眼睛。我听家住学校操场另一边的提姆·苏利文说,一群小孩终于受够了这感觉,有天他们径直冲向索福提的冰淇淋车,翻过连着后视镜的驾驶舱车门,冲了进去,一边嚷嚷着“给我眼睛,把他妈的眼睛给我”。等到索福提先生起身绕到车前去赶人,提姆的兄弟比尔,就从顾客窗口那边翻进车内,打开冰柜,把意大利刨冰一个个抛给等在外边的同伙。

混乱中,索福提弄丢了他的眼镜,帽子倒是依旧好好地戴着。“一群小畜生!”他一边尖叫,一边追赶在驾驶室和车厢里窜来窜去的小孩。到最后,梅尔抓起两把卡片,把它们洒向大街。“那场面,就像是见了狗屎的苍蝇。”提姆说道。等孩子们总算意识到被丢出来的卡堆里一张眼睛都没有时,索福提早就关掉电铃,开着冰淇淋车转过了街角。

对于眼睛这事,我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在夏末的那天,我会坐在路边默默地等,我觉得索福提是想用那冰淇淋吊住我们的胃口,直到夏天最后的光阴,也就是开学前的最后几天,才把眼睛放出来,让某个幸运儿拿到手。接下来,他就会暂停业务,直到来年春末再重新運营。我有种强烈的预感,那天我会碰到些大事情。事情的确发生了,不过和冰淇淋八竿子打不着。我当时坐在路边,直到太阳落山,而我妈喊着要我回去吃饭。索福提先生始终没有出现,不过从结果来看,我们都得到了眼睛。

第二章 那儿会有小丑吗?

我妈的画画功力可比她的厨艺强多了。她画过一张我爸的肖像画,我特喜欢——深红色的背景,还有那凝望远方的神情——但对她泡在番茄汤里的意粉,我实在没法恭维。

她站在厨房的火炉前,炉上架着一口锅。她的一只手提着奶油雪利酒,另一只手上夹着的香烟,烟头的灰有足足四分之三英寸长。她转过身望向我,说了声“去洗手”。我走向大厅另一边的卫生间,眼角余光瞥见那截烟灰落进了汤里。打开卫生间门的当儿,我听到她嘀咕着“你能不能……”,接着便是搅动那橙色烂泥的咕嘟声。

从盥洗室里出来,我妈派了任务给我,她要我冲好奶粉,准备饭后分给家里的孩子们。每顿晚餐后,桌上三大杯这种白色液体都是必不可少的。不幸的是,我们还记得真正的牛奶什么味道。而这几杯东西呢,不但喝起来一股子泡菜味,看上去则像白垩水,上头还漂着泡。好在只要别跟妈抱怨那味道究竟多么黑暗,她就不会强逼你把它们灌下去。

我们家餐厅的墙面由镶板铺成,在我看来,板子的纹理里暗藏了一张张尖叫的脸。晚餐开始,我们各自落座。吉姆坐在我对面,妹妹玛丽坐我身边,妈妈的位置在桌子一端,房间敞开的窗户下头。她的面前没有餐盘,取而代之的是烟灰缸和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