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潮


  唐诗,湖南安仁县人。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两情相持》《什么都没发生》《捕鸟蛛》以及长篇纪实散文《清秋笔记》,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工人日报》《作品》《芳草》《诗歌月刊》《澳门月刊》《香港作家》《城市文艺》《朔方》《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黄河文学》《重庆文学》《广州文艺》等报刊。
  1
  王立新从不撒谎,他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看他的小说,有时候你会恨不得将主人公揪出来打一顿。有人说他的小说不是小说,而是非虚构。在非虚构这个概念没提出来之前,就说他写的是纪实,或者是在场主义散文。他却不这么认为。做自我介绍时,他总说自己是个小说家,有一天能成为像契诃夫那样的作家。
  晚上九點准时爬上床入睡,凌晨三点起来,王立新的作息时间十年如一日。也有些时候不等闹铃响,他就醒了。他的眼睛能很快适应房间里的黑暗。摸索着起来,他清楚地看到房间里所有物件的棱角,然后缓慢走向阳台,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阳台对着立新湖,站在阳台上,不管是清晨还是日暮,甚至在这样的凌晨三点,他都能看到湖面的波纹。某种灵巧的活物掠过,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简单洗漱过后,他坐到书桌前,气定神闲,开始写作。凌晨三点到清晨六点,他能写两千字,相当于完成了小说的某个小章节。六点之后,他换上运动服下楼,绕着立新湖跑一圈。“将立新湖打造成升级版的松山湖。”他曾听人这样向他介绍立新湖的改造工程,这个消息曾令他兴奋得有些失明。他绕着湖奔跑,看着宽阔的绿道,平整的地板砖,干净的湖面,时不时跟晨练的熟面孔点下头,打声招呼。清晨,整座城市都是清新、安静的,空气里有乡村的味道,这令他眼角立即就湿润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油然而生。他想到自己的户口已经通过积分入户迁到深圳来了,又在立新湖上买了房子,突然有大哭一场的冲动:“20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把家安在立新湖畔。”
  20年前,王立新还是个卖发电机组的,就在107国道边上一家叫做巨棱的贸易公司。他每天翻看一本很厚的黄页,往福永街道周边的工厂打电话,问他们要不要买发电机组,如果对方说不需要,他就会问对方是否要为已有的发电机做保养。老板告诉他,到了夏天,每个辖区都会错峰用电,毫不夸张地说,深圳的每家大型企业,甚至是中小企业都会备一台发电机组。这段经历,他印象最深的是客户摔电话的巨大声响:“啪”地一声,紧接着进入一阵令人精神紧张的嘟嘟声。一天下来,他不知道被人摔了几次电话,也不知道几通电话顺利地接通过,更不知道这样的电话一直拨下去,他的命运到底会在哪里拐弯。
  偶尔能接到一两个需要修理发电机组的单,他与客户约好某天带工程师去看。如果是个大客户,到了约定的日期,老板亲自开车,载着他和工程师去拜访客户。这种情况微乎其微。通常情况下,他和工程师都会一人拦一辆该死的摩托车去。自然是无牌照的摩托车,一些上晚班的流水线工人,白天只留给自己一点点睡眠时间,其余时间出来拉客。也有一些专门靠拉客为生的。多数是男人,骑着摩托车在人行天桥底、酒店,或是某个工业区的门口、车站守着,见到行人便蜂拥而上,车轮扬起灰尘,他们不管不顾,叉开腿,晒得黑亮的面皮蹭到人的胸前去。“靓妹,去哪里呀!”他们这样喊,声音高亢。也有无数次,王立新见到拉客仔围着几个美女怪叫:“小妹,我送你!上来!我送你,不要钱!”吓得年轻的姑娘只管躲,往人多的地方躲,也有拔腿就跑的。拉客仔哄笑一路尾随着她们。
  可以这样说,王立新讨厌拉客仔。他坐上摩托车后座,屁股挪来挪去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碰到个没话找话说的,问他一句,他“嗯”一句,没别的话。讨厌归讨厌,去办事,还是顺手就拦一辆摩托。一来辖区摩托多,招手就来,不像等个的士,半天不见踪影,二来拉客仔知道的地方多,三来车钱便宜。一些工业区往往挂着“禁摩”的宣传横幅,让王立新觉得过瘾,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这拉客的摩托车就要从附近消失了吧。转念又想:等没有拉客的摩托车了,自己也该有辆私家车了吧。
  与一个拉客仔成为朋友是王立新从没想过的。剧和平是个例外。某个被太阳无情炽烤的日子,额上汗如雨下,整个后背都是湿的,棉布衬衫紧贴着身体,没有一丝风。摩托车开起来会有热风,夹带着沙尘,倒也令人舒畅,不至于口干舌燥。从工业区大门走出来,王立新一眼看见剧和平耷拉着脑袋坐在摩托车上,脚上穿着白色的运动鞋,胳膊半曲,随时准备驰骋出去。他二话没说,一抬腿跨上摩托车。剧和平将车发动,侧脸问他:“去哪?”他回答说还去刚才来的地方,语气像是对待一个熟识的朋友。一路上,两个男人都神情疲倦。剧和平将油门踩得勤,急急忙忙去追赶什么似的。王立新盯着他的后脑勺,小板寸,能看见头皮上细密的汗,一层又一层。他将目光移开,低头去看旁边的车轮:大卡车、货柜车、小三轮、巴士……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剧和平是在赛车,跟谁较着劲,霸蛮。他想大声让他开慢点,张了张嘴,又止住了。
  到了公司门口,王立新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掏出钱来。他不慌不忙跨下车,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往剧和平的耳朵上夹一根。这烟是他跟着老板去见客户时,老板派给他的,芙蓉王,他没舍得抽,一根一根攒起来,放到一个空的硬装芙蓉王烟盒里。就连这个硬装芙蓉王烟盒也是老板刚放进废纸篓时被他偷偷拾起来的。他想好了,去见客户时总得装装大尾巴狼,闲聊时派支好一点烟总归是好的。除了见客户,这烟只会派给可以当朋友的人。
  “你的烟还是留着见客户吧,一根一根攒着不容易。”剧和平说,面上没什么表情。王立新咧开嘴笑起来,反问:“你凭什么说我是攒起来的烟?”剧和平眯着眼睛扫他一眼,将摩托车熄了火。王立新笑得厉害了些,又重复问了一句。剧和平只管拿眼睛扫他,并不吱声。他的态度让王立新觉得有趣。
  “你怎么还不走?”
  “你还没给钱呢。”
  “上午我给了钱,你咋也没走?”
  “等着你继续给钱呢。”
  这简单的对话让王立新乐坏了。他何尝不知道,想要在那个偏僻的工业区拦到一辆摩托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在等他的那么长时间里,剧和平完全可以跑到热闹的工业区做成好几单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