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探源

刘汉珍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4)

“说话”在现代汉语中常用的义项是“用语言表达意思”,在《现代汉语大词典》[1]546中还有 “闲谈、交涉、指责、言辞、主张、时间短、事情”等诸多义项,据《汉语大词典》[2]248和《近代汉语词典》[3]2009可知,“说话”在古汉语中也可以表示“说书、话本、争吵、口音、经历、情况”等意思。词典中“说话”最早的义项就是“用语言表达意思”,其他的义项都是后来才有的,那么“说话”作为言说类动词的上位词,最初是如何产生的?目前学界关于“说类词”(1)汪维辉将“说、言、曰、语、道、讲、说话”等表示言说的动词统称为“说类词”,本文借用这一术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言、曰、语、道、说、讲”等单音节词汇的词义对比及历史兴替,仅有汪维辉、邱冰两位学者对“说话”的来源作了梳理。

汪维辉(2003)[4]指出,动词“说”在中古时期有了重要的发展,词义由“解说;
谈论”扩大为“一般意义的说”,并且“说”的受事出现了新的类型,“言、语”等开始充当其宾语,没有见到“话”作为宾语的用例。唐代出现了表示一般意义的“说话”,可能是由“说故事”义引申扩大而来的,汪维辉引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的相关考察作为论据。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认为:“话,在古代有一种意义就是故事,至少在隋代已经通用了,直到宋元明代都保持此意。”[5]202也就是说,汪维辉认为“说话”产生之初就是一个动宾结构,表示“说故事”的意思,之后发生了词义扩大。

邱冰进一步指出:“说”之后接“言、语”等受事宾语最早见于东汉时期的译经,“说”的词义扩大和新用法的产生都是受到了佛经翻译的影响,是梵语和汉语接触的结果。[6]邱冰认为:“‘话’从上古时期开始,主要用作名词,表示‘话语’” ;
中古时期,“话”可以用作动词,“谈话、言话”等属于两个动词的连用;
唐代有了“说话”一词,但不是两个动词的并列形式,而应该分析为一个动宾结构。邱冰指出,“说”后跟受事宾语“言、语”的用法以及“说言”两个动词连用的情况,为“说话”一词的重新分析创造了条件。[7]

以上两位学者的观点出现了明显的分歧,从中我们得到了一些启示和参考。就目前的研究来看,用言语表达意思的“说话”,其历史来源仍有待进一步考察。

我们认为 “说话”表示“一般意义的说话”,不是从“讲故事”义引申扩大而来的,理由如下:

其一,《汉语大词典》[2]175和《近代汉语词典》[3]811列出的“话”表示“话文、故事”义的例句最早出现在唐代,两部词典给出了相同的例子:

(1)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移。(唐·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

胡士莹所举“侯秀才可以玄感说一个好话”,其出处为宋人所编的《太平广记》,转引自隋代侯白的《启颜录》,董志翘《启颜录笺注》[8]120认为该句中“好话”的释义当为“有趣的话题”,“话”在隋代是否有“故事”义尚未确定。

其二,“说话”这一组合始见于唐代,即使我们承认“话”在隋代有“故事”义,但“说话”的“讲故事”义和“用言语表达意思”义近乎同时出现,在时间上没有明显的先后顺序,很难考证两个义项之间的词义引申关系。胡士莹给出了“说话”表示“讲故事”义的三个例子分别是唐代郭湜《高力士外传》“转变说话”、李商隐《杂纂》“斋筵听说话”、敦煌本《辞道场文》“说话还同父母因”。而目前普遍承认的一般意义的“说话”最早的例子也是出现在唐代:

(2)老多忧活计,病更恋班行。矍铄夸身健,周遮说话长(2)汪维辉(2003)认为“周遮说话长”,意为老年人说话啰啰嗦嗦的,很长。清·王筠《说文解字句读》:“嗻,遮也,广韵嗻多语之貌,集韵啰嗻多言也。”清·胡文英《吴下方言考》:“周遮,高言也,吴中谓高声谈论为周遮。”此句理解为“高声谈论不休”虽也通顺,但白居易为河南人,用吴语方言词的可能性不大。。不知吾免否,两鬓已成霜。(唐·白居易《老戒》)

我们赞同邱冰(2009)[7]的观点,“说”的语义扩大可能是受到了佛经翻译的影响,进而有了带“言、语”等受事宾语的能力。不过,邱冰认为“说话”分析为动宾结构,是得益于“说言”等两个动词的连用以及“说”带“言、语”类受事宾语,我们认为以此作为“说话”产生的历史条件似乎还不太充分。

通过北大CCL语料库检索,我们发现周至隋代,一共有26例“说言”连用的语料,能够分析为两个动词并列形式的大约有20例,能够勉强分析为动宾结构的大约有2例,如例(3)和(5);
“说语”连用的语料有2例,没有能够分析为两个动词并列形式或动宾结构的。略举如下:

(3)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见世莫可为语者也。(西汉·刘安《淮南子》)

(4)二者於人前好言语,背后说言恶。(东汉·《佛经选》)

(5)若无性者则不能供养。是故如来不应说言。(六朝·《北凉译经》)

(6)昔边国人不识于驴,闻他说言驴乳甚美,都无识者。(六朝·《百喻经》)

由于“说”带“言、语”类受事宾语的形式大多为“说诚实语、说实语、说志诚言、说此语、说此言、说是语、说如是言、说真言、说如实语、说不爱语”,而“说言”和“说语”基本上分析为两个动词的连用,能够分析为动宾结构或动宾结构与动词连用两可的例子很少。“说言、说语”缺少了动宾结构的例子,对“说话”重新分析为动宾结构的影响就不得而知了。

在讨论以上两家观点之后,我们对“说话”的来源重新考察,可以发现:“说话”的来源与“说”的词义扩大有直接关系,此外还有另一个关键的因素,就是“话”的词义演变,主要表现在感情色彩方面。“话”在东晋之前,作为名词其主要的意思是“善言”,具有明显的褒义色彩。示例如下:

(7)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
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周·《诗经》)

毛亨《毛诗注疏》:“话,善言也”。

(8)温温恭人,维德之基。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周·《诗经》)

毛亨《毛诗注疏》:“话言,古之善言也”。

(9)相我受民,和我庶狱庶慎。时则勿有闲之,自一话一言。我则末惟成德之彥,以乂我受民。(周·《尚书》)

孔安国《尚书注疏》:“政从君出,为人主用是一善之言,善在一言而已”。

(10)分之采物,著之话言,为之律度,陈之艺极。(春秋·《左传》)

杜预《左传杜林合注》:“话,善也,为作善言遗戒”。

(11)今惟新诰命尔,敬诸朕话言,自一言至于十话,言其惟明命尔。(战国·《逸周书》)

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话,善言也”。

(12)话,合会善言也。(汉·许慎《说文解字》)

东晋以后,“话”的褒义色彩开始褪去,可以指代中性意义的“话语”,“话”表达褒义的言语,需要借助褒义色彩的形容词,比如“清、嘉、良、高”等。

(13)依依旧楚,邈邈西云,之子之远,良话曷闻。(南朝·萧统《陶渊明集》)

(14)游好非少长,一遇尽殷勤,信宿酬清话,益复知为亲。(南朝·萧统《陶渊明集》)

(15)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南朝·萧统《陶渊明集》)

(16)想从善如流者,不惜乖於一往耳。山川悠远,良话未期。聊寄於斯,以代暂对,情旗一接,所释不浅,朱昭之白。(南北朝·释僧祐《弘明集》)

(17)如其谠言嘉话,真士智才,亦依名誊上,随事均量,务取厥中。(南北朝·江淹《江文通集》)

(18)侍从之臣,宜简俊,妙选贤彦,使视观则睹礼容棣棣之则,听纳当受嘉话骇耳之言,静应道轨,动有所采,佐清初阳,缉熙天光。(六朝·常璩《华阳国志》)

(19)臣与故司徒臣羡之、左光禄大夫臣亮、征北将军臣道济等,并升御床,跪受遗诏,载贻话言,托以后事。(南北朝·沈约《宋书》)

萧统《六臣注文选》:“ 铣曰:‘谓临终之时审正其意,不至迷乱,则遗于话言也。’”

(20)周侯独留,与饮酒言话,临别流涕,抚其背曰:“奴好自爱。”(六朝·刘义庆《世说新语》)

(21)敬览高话,辞切证明,所为彼上人者,难为酬对者也。(唐·释道宣《广弘明集》)

(22)不京兆旧阡,西戎难故。以迥尝从嘉话,辄备所闻……(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例(13)中“良话”指的是亲友的“知心话”;
(14)中的“清话”是“清新高雅的言论”;
(15)中的“情话”是亲人“贴心的话”;
(17)中的“谠言”是正直之言,“嘉话”与之对应为“好的言论”;
(19)中“话”指的是临终遗言,不一定全部是好的话;
(20)中“饮酒”为动宾结构,“言话”应分析为动宾结构与之对应,“话”即一般意义的话语;
(21)中的“高话”,指代来信者“高明独到的言论”。这些例子均可以说明,从东晋至唐代“话”的褒义色彩逐渐褪去,可以指一般意义的“话语”,表达积极意义的言语需要加上褒义形容词。据汪维辉[4]和邱冰[7]可知,此时“说”也可以表示一般的“言说”义,并且可以接“言、语”类受事宾语。因此,一般意义的“话”就与一般意义的“说”组合,产生了“说话”这样的动宾式结构,与“言话、话言、话说”等动词连用形式完全不同。略举几例:

(23)矍铄夸身健,周遮说话长。(唐·白居易《老戒》)

(24)师共僧说话次,傍僧云:“语是文殊,嘿底是维摩。”(五代·《祖堂集》)

(25)因沩山与师游山,说话次,云:“见色便见心。” (五代·《祖堂集》)

(26)三人说话次,老宿见其僧气色异于常人,又女人亦有丈夫之气。(五代·《祖堂集》)

(27)有僧问:“总无人时,和尚还说话也无?” (五代·《祖堂集》)

(28)茗溪和尚对师说话去后,师向云曰:“茗溪向上曾为节察来。”(五代·《祖堂集》)

“话”逐渐演变为一个中性词,这一点,“谈话”的产生也可以作为证据,示例如下:

(29)适之好饮,退朝后即速宾朋亲戚,谈话赋诗,曾不备于林甫。(唐·《明皇杂录》)

(30)有顷,诫之及卢千仞至,于厅上坐谈话,彦玮引之说国家长短,无所忌讳。(唐·《朝野佥载》)

这些例子也间接说明了“说话”不是来源于“讲故事”义,因为“谈话”与“说话”几乎是在同一时期产生,但“谈话”很难分析为“谈故事”,因此“话”是以“话语”义进入“谈话”和“说话”的。

通过考察“说话”一词的形成过程,可以发现“说话”的产生有两个关键的因素:一是东汉时期译经影响,使得“说”的词义扩大,出现了新的用法——后接“言、语”等受事宾语;
二是“说话”的来源与“说言、说语”等动词连用形式的关系不大,“话”是以一个中性词的身份直接进入“说话”这一动宾结构中的,表言说行为的“说话”,其产生涉及的是词义的历史演变,与结构的重新分析没有明显的关系,也不是“说故事”义的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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