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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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排左侧那一对儿商量着怎么私奔,已经大半年了,还没有什么结果;正前面那一桌是俩男的,一个是猛男,念书的时候咬牙切齿,一个是圆乎乎的家伙,长着一脸疙瘩,最近常去录像厅“上班”,回来就跟猛男交流;后面那个女生是物理老师的女儿,长得面面的,眼睛轻飘飘的,常向本清明问问题;同桌的女生总喜欢顾盼生辉,拿眼角看本清明……本清明上高三的时候,他身边的环境就是这样的,更远处,他往往注意不到。新班主任规定,每两周换一次座位,按课桌的排列,整列右移,靠右边墙的那一列就移到左边墙,周而复始。快一年了,一直都是这样的规矩,本清明有点不耐烦,想有点大的变化,但是用不着了,他们已经快毕业了。本清明是个大个子,细细高高,从高一到高二,都是按成绩排座位,他一直坐第一排,到了高三,他坐到了第三排。从此再也没有变过。他觉得他应该坐到后面去,靠后,再靠后,但是规矩不一样了,这不是他说了算,他也懒得跟谁说。就这样了,他高高地矗在前排。
  每天十点半,教室准时熄灯,十一点,宿舍也熄灯了。有的学生不愿那么早停止学习的头脑,就在教室里点蜡烛。然而,毕业班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再学得什么了,教室外面树叶已经全绿了,吹进来的风,也暖暖的,有人在教室里窃窃私语,有人干脆就跑到操场上去。本清明不愿矗在前排,下自习后,就挪到最后一排去。他总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有个女生,高一时同班的,有时熄灯后,会来找他,坐在他身边,借他的英语笔记抄。那个时候他的胳膊上还戴着黑纱,他的精力总不集中,女生坐在他身边半天了,仍然在黑影里,他也不知道把蜡烛往中间靠一靠。高二时分了文理班,他到了理科班,高一时的英语老师也过来了,女生去了文科班,喜欢这个英语老师的课,就来抄他的笔记。她这么说的。来了几次,不来了。在暖风里,他感到些孤单。
  好几次了,食堂的一个小子在自习课后来教室找本清明的同桌。本清明坐在最后面,看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跟同桌聊天,感觉十分木然,就算同桌的女生“咯咯”笑起来,似乎不经意地往后看一眼,他也在心里找不到一点反应。有时候,他确实在学习,有时候,他在想,为什么我的生活是别人给安排的?他一直很听话,但他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听谁的话,就这么活了十八九年,就这么与课桌相伴了十数年。他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母亲病逝以后,他曾经以为自己会迅速地偏离轨道,与学校告别,投入茫茫社会。心底生起的无尽恐惧,大浪般压倒了逃离学校的念头,但是当亲戚们把他扶起来,重新沿着学校的轨道推出去,以为他会驶向一个新的天地时,他对学校生活的迷惑,又渐渐升起,并且越来越浓。上了大学,是不是就能自己做主呢?不管怎么样,马上就要高考了。他对结果并不期待,他期待着这一切结束。
  教室外面的风吹进来,零星的烛火无声地偏向一边,又缓缓地站直了。本清明忽然一阵心烦意乱,吹了蜡烛,仰面在板凳上躺了下来。他把书盖在脸上,不一会儿,睡着了。后来他感到一阵疼,醒了过来。腿肚子抽筋了。他艰难地把撂在地上的那条腿提起来,弯一下,伸直,又弯一下,又伸直。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路灯照进来的光。很冷,他哆嗦了一下。他把那条腿搬到板凳上,脱掉鞋,使劲去扳大脚拇指。慢慢地,痛感减弱了,消失了,小腿舒服起来。然而身上很冷。他环视一周,找不到可以披到身上的东西。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无疑,门已经锁上了。大家都走了。一个念头冒出来,他想在教室里睡一晚上。但是太冷了。他本能地朝窗户那边看去。教室在三楼,他下不去。正要转过脸来,忽然讲桌上的一个东西拽住了他的目光。那是个圆乎乎的物体,摆在讲桌上,显得很突兀。借着窗外的微光,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是一个骷髅头。
  本清明愣了半天。他以为是在梦中。但是窗外的景象如此清晰,冷的感觉如此真切。他退到门口,打开门上面的天窗,跳了出来。整座楼都静悄悄的,黑糊糊的。他似乎能听见校外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他跑下楼,冲到教学楼外,飞速跑向宿舍。所幸他的宿舍就在一楼,他紧张地敲敲窗,敲醒了窗边的猛男,猛男睡意蒙眬地给他开了窗,他跳进来,躺倒在自己床上。
  “你怎么这么迟?”猛男问。猛男圆乎乎的同桌也被吵醒了,他下床去上厕所,咕哝一句:“几点了?”然后开了门,出去了。
  “不知道谁往讲桌上放了一骷髅头。”本清明说。
  “胡说呢吧?”猛男说。说完,他就睡着了。
  一会儿上厕所的同学进来,又睡了。本清明和衣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心依然不能平静。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睡着,那个骷髅头很清晰地摆在眼前,眼睛空洞地盯着前面。谁把它搁在那儿的呢?是为了什么呢?他的脑中跳出来几个人,一一闪过。应该就是班上的那几个家伙,他们最爱恶作剧。他们是想吓唬女生吗?可是倒把我先给吓着了。可恶!他想起来,他们学校是在一片旧坟地上盖起来的,听说当初挖出来过许多枯骨。难道现在还会有?也没见哪里在施工啊。对了,可能是在水库那边挖出来的。水库在城外,离学校几里路的地方,那里曾经是个战场。可笑,谁知道明天先到教室的是谁呢?能吓着谁呢?真他妈够无聊的。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想回到教室去,把那个骷髅头拿走,扔掉,让他们的恶作剧不能得逞。这个念头一起,他的心跳又乱了,手心也渗出了细汗。去不去呢?他有些害怕。鼓动了自己好几次,都没下决心起身。终于,外面的天色渗出了微蓝,天似乎要亮了,他一把甩掉被子,坐了起来。
  本清明是跑着过去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进了教学楼,当脚步声在空旷之中回响起来时,他紧张得头皮都僵硬了。他有些后悔。宿舍里多温馨啊!他一边想着后退,一边向楼上跑去。教室门上的天窗还开着。楼道深处一片漆黑,只在尽头的窗户那儿露出一抹微光。他把双手扒上去,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又下来了。骷髅头还在那里。静静的,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咽口唾沫,不由得朝身后看了看。后面是另一间教室,静悄悄的。他猛地下定决心,翻了进去。
  把那颗骷髅头捧起来后,本清明才发觉他忘了件事,他没有东西用来装它。他又转身到自己的课桌里拿了几张报纸,把骷髅头一包,提着它翻出了教室。
  下楼的时候,身后似乎有人在追。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他快步蹿出教学楼,忽然看见几米外有个人影。他一惊,随即舒了口气,那是一个早起的清洁工。他放慢了脚步,安然地朝宿舍走去。腿肚子还有些发软,但是他已经不怕了。
  本清明把那个用报纸包着的骷髅头塞到床下,躺上床去,头一挨枕就睡着了。蒙眬中有人叫他起床吃饭,他嗯了一声。宿舍里乱了一阵。有人说,第一次见本清明睡懒觉。有人说,太刻苦了,累了,铁人也得休息好才能学习么。上铺的同学坐到他床边,问他是不是病了,还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测了测。本清明说声没事,就又睡了。那个同学呵呵一笑,说,那你好好休息吧,今天没有班主任的课。然后,宿舍里就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