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

　　一
　　
　　方大钢从三楼办公室下到一楼时,被白花花的阳光刺得眼皮一下子塌了,他眯着眼睛朝停车棚走过去取自行车。停车棚是铁皮盖的顶子,铁皮给火似的阳光烘烤了大半天,人一走进棚子里仿佛头上悬着一块烧铁似的,热浪直从头顶上灌下来。从一楼到车棚,百把米的路,方大钢已经觉得是趟过了火海,额头到后背全淌着湿淋淋的汗,汗水嗒地滴落到烫得皮鞋底发软的水泥地上,仿佛落进了海绵里,转眼就吸干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车棚里只有两部自行车,一部是方大钢的,半新半旧,一部是门卫魏老头的,车和他一样老了,杠杆上的黑漆已经蹭掉不少。两部自行车自惭形秽低眉垂眼地夹在一排摩托车和电动车里。魏老头常常摇头对方大钢说,大钢,你哪里省不出点钱来买部摩托车?最不济也该买部电动车吧?你看连单位里搞卫生的白莲都是开电动车上班的。你这部自行车能载得动老婆?你小子可别犯糊涂,尽把钱往银行里存,现在存钱没利息了。哪天你老婆屁股一跨上了别人的摩托车你就去找银行睡觉吧。方大钢说,车买了,老婆用呢,我们得优先照顾妇女儿童嘛。魏老头就瞪大眼睛问,有儿童了?方大钢说,妇女有了儿童还不是迟早的事情。魏老头赶紧说,你小子,行。遂要拉住方大钢传授生男生女秘笈,每每此时方大钢就落荒而逃,丢下魏老头一个劲地摇晃花白的脑袋。
　　老婆覃晓慧确实是有辆电动车的,但那车仿佛一块巨石,终日沉甸甸地压在方大钢胸口上。覃晓慧原来也是骑自行车上班的,岳母有意无意地说,也该换个车了,买不起摩托车买部电动车总该行吧,又不费几个钱。她有意无意地说了三回后,还是见覃晓慧骑自行车上班,于是在某一天来他们家吃饭时,脸色难看地把她的工资本扔到茶几上,对覃晓慧说,明天去买部电动车,娘家不疼你看来是没人疼你了。方大钢一下子气短了。其实电动车就三千多块钱,咬咬牙买还是买得起的,更不是他不心疼覃晓慧。方大钢这个老婆他要得辛苦,他离过一次婚,前妻嫌弃他没钱没本事,老家又像个长年闹饥荒的口子,隔三差五来咬他们一口,总也喂不饱,前妻连孩子都不耐烦给他生一个,走了。覃晓慧是个音乐老师,文静善良。谈恋爱时对方大钢并不是很上心,一是嫌他离过婚,二是嫌他没房子(方大钢是租房子住的,离婚时他把那套一居室留给前妻了)。特别是覃晓慧的母亲和大哥,无论如何都不赞成这桩婚事,方大钢离过婚不说,他是从农村上来的人,穷亲戚就像红薯藤,七缠八绕,往后够他们受,覃晓慧跟着他要辛苦倒霉一辈子。方大钢倒有点小聪明,他并不太把未来岳母和大哥对他的冷淡和不屑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对付覃晓慧。只要把覃晓慧弄下来了,岳母和大哥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方大钢感觉覃晓慧是对他有好感的,每次约她都很爽快地答应了,但覃晓慧严防死守,方大钢在约会时连她的手指头都没能碰一下。方大钢并不死心,在覃晓慧的学校门口坚持等了三个多月后,覃晓慧果然松口了,半真半假地说,起码也该有个房子吧,不然结婚住哪?她可不愿意在别人家里过新婚之夜。覃晓慧二十八岁了,说到结婚时,居然脸上一片火烧云似的红。方大钢一下子蒙了,有点猥琐地想,莫非这个音乐老师还没被人破了瓜?要不也是没经历过多少风月情事的。方大钢这么一想,激动得恨不能马上和把泥巴捏个房子出来。他东筹西借,交首付后按揭买了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房,从此走上漫漫还贷路。方大钢拿到新房钥匙后,尽管只是个尚未装修的毛坯房,卫生间的马桶坑豁着能吞个活人的洞口,他还是异常激动地拉覃晓慧去看了。覃晓慧在新房里两眼放光,亮晶晶地看方大钢,方大钢就浑身绷紧了,把覃晓慧摁在满是沙子的地板上要了她。事后,方大钢看见灰白干燥的沙子上一巴掌大的暗红,心里就汹涌澎湃了,他觉得这套新房买得值了。覃晓慧再也没有任何杂念了,一心一意跟着方大钢设计装修新房。岳母和大哥见阻止无效,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认栽了。覃晓慧的大哥是给人开卡车的,走南闯北沾染了一身痞气,他把方大钢叫出来,抽了三根烟后,拿大拳头轻轻敲方大钢的头,说小心,覃晓慧要是哪天哭着回家了,我这拳头就让你肩膀上这颗瓜开瓤了……方大钢每月扣了房款,工资余下八百余元,和覃晓慧过日子后,他没敢对她说房子是按揭买的,硬扛了半年家里的大小花销,压力大得让他做梦老是梦见有块磨盘大的石头搁在胸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后来只好坦白了。覃晓慧没说什么,方大钢抽了好几天冷气,覃晓慧又说话了,他才觉得魂又回到他身上了,他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覃晓慧,满脸愧意,说每月只剩下这点了,他没本事,老婆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覃晓慧又两眼亮晶晶了,每月抽出五百块给方大钢,负责买菜做饭。方大钢非常乐意,他觉得男人挣不来大钱,那就多做点家务吧。如此,像买电动车这样的大项开支,只能由覃晓慧说了算,她不开口买,方大钢也不便开口。方大钢把工资卡交给老婆后,了却了一桩心事,好几个月做梦都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他对生活要求并不高,他觉得这样过日子就满足了,真的满足了。他和覃晓慧要是能把日子过得再俭省些,留下些积蓄,趁早弄个儿子养上,那他就觉得日子幸福得像花儿开了。哪怕让他把自行车一直骑到共产主义,方大钢都毫无怨言。他的老家,一条通往镇子的山路,人走牛也走,走了祖宗都不止十八代了,现在还在走,而他却能在城市的马路上畅通无阻地骑自行车,方大钢不能对生活要求得太高了,够了。
　　方大钢费劲地从摩托车夹缝里取自行车,自行车给两辆摩托车很憋屈地夹在中间动弹不了,他直在心里骂娘。他扯住一辆摩托车头,想给自行车挪个大点的空当,谁知一碰到车把,摩托车就呜哇个不停,活像准备挨宰的猪。方大钢在心里骂道,妈的,院子里有保安有门卫,上什么狗屁防盗锁,摆什么谱。他大为光火,心里的火气一个劲直往头上冲,干脆一掌劈了摩托车头,摩托车防盗器呜哇地更欢了。魏老头慌张地从门卫室里跑到太阳下,手里提一只大号水杯,紧张地朝车棚看,以为青天白日下遭了贼。他看见方大钢在车棚里一脸汗水地撬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走过去帮忙。
　　魏老头说:“早跟你说了,你也弄辆摩托车,哪里还受这个气。”
　　方大钢在魏老头的帮助下艰难地取出自行车,他擦了一把汗水,愤愤地说:“操他妈,我骑自行车招惹谁了?自行车不值钱也该留个缝给它喘气吧,明摆着是看不起人。”
　　魏老头白了他一眼,说:“想喘气放到院子中央去,那里宽,够你喘的。”
　　方大钢望一眼在阳光下泛着青光的水泥院子,说:“这不是车棚么?是车棚我就得在这里放车。就算我骑一挂牛车来上班我也得在这里拴牛停车。”
　　魏老头哼哈地笑了,巴掌响亮地拍在方大钢自行车坐垫上,说:“也没说不让你放啊,就是挤点嘛。天热,别发火,回去找老婆凉快凉快,帮你灭灭火。”
　　方大钢也笑了,说:“你这老家伙,平时都这么灭火吧?”
　　魏老头晃晃水杯,说:“老了,想灭也动不了了,只能靠这个灭火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方大钢把自行车推出车棚,走进白花花的阳光下,对魏老头说:“走了。”就在他的自行车快要滑出大门时,魏老头在后头叫住他:“大钢。”方大钢在自行车上扭回脖子,魏老头说:“以后你把自行车放那里吧。”方大钢朝魏老头指的地方望过去,在门卫室与单位围墙的小通道里,不知魏老头从哪弄来一块旧羊毛毡遮了个顶子,罩出巴掌大的一缝阴凉,魏老头的破自行车躲在那缝阴凉里,看样子颇为惬意。方大钢没答话,他倾着上身,脚下使劲,自行车嗖地飞出单位大门了。
　　覃晓慧中午十二点半的车去省城学习十五天,方大钢提前半个小时溜出单位,他想和覃晓慧吃过午饭后送她去车站。方大钢在烈日下避着行人,左穿右拐,飞速蹬车,深蓝色的短袖衬衫后背渗出一片汗水,湿漉漉地黏糊在后背上。当他仿佛从水里钻出来一样汗水吧嗒地蹬车到居住小区门口时,他看见母亲站在门卫室门口,往方大钢的来路上张望。烈日下满头大汗的方大钢看见母亲,打了个激灵,仿佛忽然受寒似的。母亲不轻易上县城来找他,上来只为一件事情,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