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底沟流血事件


  
  1
  太阳落山了,大地的高烧正在退去,几只蝉躲在堰边的金刚树上嘶叫。端午过后,连着晴了十多天,晴得夏天都快得炎症了。刘桂芬的菜园在这个季节开始显出气候,黄瓜、扁豆、苦瓜都顺着支架一个劲地往上爬,有几个黄瓜藤没攀上去,吊儿郞当地随风晃动,花开得倒茂盛,喇叭似的吹出一朵朵金黄,留神看,有几根藤,瓜已经微微勃起了。扁豆也开花了,淡紫色的,花朵儿耷拉着,怕羞似的,苦瓜还早着呢,茄子也才刚打蕾,几只蝴蝶倒是殷勤得很,钻了黄花钻紫花。这也算是掉月里,但离丰收只有小半步了,刘桂芬在菜园里拔棒头草,即便闷出了一身汗,心里也是亮堂堂的。
  刚出园门,刘桂芬就看到外孙女从稻场前面的竹园里慌头慌脑地跑来,书包打得屁股“啪啪”响。刘桂芬一边关菜园门一边说,疯什么疯,等出了汗,又咳。
  外孙女说:家家,家公刹车没刹住,连人带车滚田里去了。在锅底沟。
  刘桂芬顿时就傻掉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两脚打铁似的踩在路上,踩得黄灰都扬到了裤腿上。才走到新堰,就看到了马玉梅。她骑着一辆摩托车,一身的泥巴。马玉梅叫了一声妈,将车停在刘桂芬面前,说,爸被大海他们送到卫生院了,你上车,我送你去。
  刘桂芬按着马玉梅的肩膀吃力地爬上了摩托车,马玉梅狠狠踩了几下油门,车就发动了。路上尽是坑,好几次刘桂芬的屁股都蹦到了半空里,把在田里啄食的鸡都吓住了,扑腾着翅膀,四处惊叫。拴在草垛旁的留守狗也狂吠,给鸡帮腔。
  再往前就是锅底沟了,刘桂芬不觉抱紧了马玉梅的腰。才三十出头的女人,腰已长满了,背也发宽了,横肉滚滚。刘桂芬心里涌起一阵酸。女儿年轻时也是蔷薇花一般的颜色,下了学在县里帮她小姨卖锅块,每月挣个六七百块钱,至少有五百给了刘桂芬,马玉华要读大学,家里缺钱缺一大截。本指望她能落户落到城里,可谁知她偷偷摸摸跟本村的姚大海好上了,好了一两年,刘桂芬跟马德山硬是一点信都不知,等知道了信,肚子却大了,只得紧锣密鼓地张罗婚事,连彩礼都没敢向姚家要,姚家就这么不要脸的把媳妇接进了门。曾一度,刘桂芬说她屙尿都不朝马玉梅住的那一方屙。时间长了,刘桂芳也觉出了女儿嫁得近有嫁得近的许多便宜,很多出大力的活儿都是女儿跟女婿挑了大头,如果当初女儿真一脚踏进了城里,这五亩多地和屋后一座山不得把他们累死,她跟马德山这会儿估计早已躺在了后面的山里。
  天已麻眼了,蚊虫在半空中成群结队,直往人脸上撞。到锅底沟了,马玉梅把摩托车的前灯打开,一道长陡坡像条吊着的挽联。车子踩了风火轮,直往下冲,风呼呼往耳朵里灌。越往前冲,黑暗就越重,阴风惨惨的,摩托车的那点光像是萤火虫的屁股一样,弱得像是要被这黑暗给一口吞没似的。这地形就是一口大广锅,这边冲下坡了,那边还得冲上坡,上坡比下坡更惊险,白天里看那些上坡的车,就像是吊在裤腰带上。刘桂芬心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
  这地儿是阎王爷的血盆大口,村里很多人都在这地儿出过事,最惨的一桩是曾经一头水牛在下坡时刹不住蹄,脖子上架着一张铁犁一路狂飙下来,村里一个新娶的媳妇来不及躲避,被牛一脚踏在了肚子上,肚子都踩穿了,接着一张铁犁耙了过去,那媳妇躺在血泊中,肠子流了出来。村人声张着围拢来才发现那媳妇肚子里还有个未成形的胎儿。那媳妇的家人抱着一团血肉哭天抢地。这场悲惨的冤枉,令那媳妇家人都找不到说理的地儿,拿头直往地上撞,捣蒜似的。耕牛的主人为了让媳妇家人泄恨,就把那头牛交了出来,村里人帮着媳妇家人把牛赶到大堰,在牛身上绑着许多石磙,然后用尖刀朝牛肚子上捅,每一刀抽出来时都飙出一股血,那血像是有扳机似的,落到地上把地都打出了一道道印子。血汩汩往下淌,从公路上一直流到田埂上,流到田地里,红色的牛血渐渐变黑,整个村庄都一股血的腥臭味,那牛眼睛是红的,它一阵阵抽搐,可是它的嘴巴被竹笼罩住了,不能发出声音,它的鼻子被木栓穿过,绳子被人死死牵着,它越挣扎,血就涌得越多。一群群牛蚊子闻血而来,它们趴在牛身上拼命吸血,吸得肚子鼓鼓的。最后,那牛四脚跪地,眼睛里滴的都是红泪。牛的主人说,别折磨它了,就给它个快刑吧,它是畜生啊。那媳妇家人才将那头牛一把推倒在大堰里,牛血染红了大半个堰,那牛在水里挣扎了好久才死去。那口大堰也废了,以前清亮的水全变黑了,又黑又臭,时时冒出一股股的黑气,把锅底沟熏得黑黢黢的,更像锅底了,后来成了村里人专门扔死猪死羊的地儿,叫猪槽子。
  在前面一棵楝树那里,村里人修了个土地,也就是用一些红砖垒了个龛,里面供了个红身黑脸的菩萨。常有人在那儿点蜡烧纸,龛里到处都是红蜡油,龛熏黑了,衬得菩萨头上盖的洋布越发的红,红得像血一般,有些瘆人的气氛。刘桂芬隔老远就看到了那对点亮的红蜡,风一吹,烛光左右摇摆,风里掺杂了烧纸钱和檀香的味儿,在这辽阔的黑夜里,刘桂芬觉得很多只鬼手就在她身边抓挠,他们在找替身。刘桂芬的后背一阵阵发凉,露在外面的膀子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明显感觉车速快了些,马玉梅在冲坡。冲到半道上,马玉梅又加大了油门,车子发出轰轰的响声,这让刘桂芬心惊肉跳,舌头也发紧,连话也不敢说,怕那些讨替身的觉出她内心的恐慌。鬼不是好东西,也是欺软怕硬的。
  坡冲上来了。马玉梅吐了一口气,说,这条路一天走个三四遍,每次走心里直打鼓。
  一上坡就是平坦的水泥路了,没有什么障碍,人不用提心吊胆了。刘桂芬说,也不知你爸摔个什么样了?老了的骨头是酥的,这一摔,不得成渣么。
  马玉梅说,幸好大海在前面一块田里耕田,耕田机开过来时,刚好看见爸骑着三轮车,龙头直摇摆,像是控制不住了,大海正准备喊一声当心,结果爸就跟车一起滚到了田里。发现得倒是挺及时,当时惊动了一些人,他们就把爸弄到了镇上。爸这次遭了罪,一路上疼得哇哇直叫。
  2
  等母女俩到了卫生院,马德山的上半身和右腿已经缠上了厚厚几层白纱布,右腿搭在一个铁架上高高吊着,身上还是那身出门做工的旧迷彩服,袖子和裤子上全是沙浆和石灰。面色黧黑,黑得发釉光,半边脸也破了皮,枯老头马德山,这么一收拾,躺在病床上,一副绝代穷苦的劳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