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晚会爆个冷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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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当代著名作家,其小说《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杂文《沉默的大多数》、《我的精神家园》等一系列作品,被誉为“当代文坛最美的收获”。王小波离世已近16年,在这10多年里,他始终以缺席的方式存在着,被人怀念着,一轮又一轮的“王小波热”,甚至将这位生前寂寥的“文坛外高手”推向了“精神偶像”的位置。时至今日,网上仍然有一批青年崇拜者以“王小波门下走狗”自命,延续着“王小波式”的写作。

本篇文章节自王小波兄长王小平的传记《我的兄弟王小波》,让我们对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这位特立独行的文坛怪杰有了更加丰满的认识。

“先天不足”

小波的出生正赶上父亲中箭落马、遭受贬黜的时候(笔者父亲王方名,逻辑学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1952年被教育部判定为阶级异己分子——编注)。一场风波,这就是他名字“小波”的由来。那段时间,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这种悲哀无可避免地影响了腹中的胎儿,所以小波带有一系列先天不足的特点。他软弱无力,天生平足,他没有一颗强健的心脏,时常嘴唇发紫,似乎是心瓣闭锁不全。他后来因心脏病发英年早逝,毛病在胎中便已落下。

母亲的情绪紊乱会影响奶水的营养价值,这似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小波从小就出现了一系列缺钙儿的表征。他的前额左右突起,见棱见角,这使他英俊了不少,但实际上是缺钙导致了方颅。在我们捣蛋足以气死狗的年龄,一帮孩子经常在一块儿比谁挨揍挨得多。这时候,他就会骄傲地指着头上的两个角说:看,这是我妈用高跟鞋后跟揍出来的。此言一出,立即震慑全场。 小波还长着缺钙儿典型的桶状胸。这桶状胸不知什么缘故,越长越大,所以他的胸腔也越来越大,以至于他在人民大学入学体检的时候,一口气把肺活量机吹到头,压倒全体入学新生。

说起来缺钙也并非全无益处,小波的骨关节之柔韧远胜他人。他有时候表演他的柔骨功夫,把两条腿都架在脖子后边,像一只没腿的螃蟹。他无论待在什么地方,都给人蜿蜒盘曲之感,有如爬行动物。父母批评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却没看出这是无师自通的瑜伽术。小波还享有吃钙片的特权。那时的钙片是粉红色,而且是甜的,像糖豆一样。小波得意洋洋地把钙片填进嘴里,馋得我们口角流涎。由于常年服用钙片的缘故,他在13或14岁那年,一年长高了25公分,最后长到1米86。

大智若愚的“傻波子”

小波看起来有点傻头傻脑,我母亲常溺爱地叫他“傻波子”。小时候,我发现他的思想常定格在一个东西上,然后就陷入冥想,中断了对外界的反应。这使他带有一种呆呆痴痴的神情,很不像他那个年龄应有的样子,站在其他活泼的祖国花朵之间,似乎是一个异类,因此受到了一些误解。

有一次,我和姐姐到幼儿园去接他。老师说:你这个弟弟是不是有毛病呀。你看他在篱笆根底下一蹲老半天,不言不语,呆呆地往外看。我一看,果然如此,连忙大叫一声,“小波”,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开始表现得像一个比较正常的孩子。我问他在想什么,他显然没有能力把他想的东西表达出来,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通,终究什么也说不明白。

后来他上了学,但似乎从来没成过一个好学生,总是怀着不服管教的叛逆之心。有一次老师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他站起来,两眼平视,一声不吭,弄得老师无奈他何。“坐下,一分。”他就这样吃了不少一分,加上不关心课业,有时功课也不做,所以成绩单根本看不得,因此挨了不少揍。他那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玩,剩下的就是看书,不管什么纸片捡起来就看,连农作物栽培手册都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落了个傻名,功课也不好,但我知道他绝不傻。我自认为是读书极快的,浏览起来一目十行,然而有一天,我意外地发现,小波读书的速度足有我一倍半快。据他说,他一小时能看一百多页,对其中一些深奥的理论也能理解个大概。当然这本事他绝不往功课上用,只是冷不丁露这么一下两下。

数学课他没得过什么好分数。有一回不知什么神经搭错了,居然在学校数学竞赛中拿了第一名。当老师把这件事告诉我妈时,我妈说什么也不信,她说:你保准弄错了,那不是我的儿子。我倒一点儿不觉得奇怪。因为我从来就相信小波是个大智若愚的人,有神鬼莫测之机,早晚会爆个冷门,给大家一个意外惊喜。

诙谐是小波的另一天性。他喜欢笑谑,经常能敏捷地抓住可笑的东西。饭桌上是他驰骋扯谈的地方,时常妙语连珠,以马克·吐温式的幽默,惹得众人喷饭。他对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当时叫《顽童历险记》)大为倾倒。他把这本书翻了又翻,直到它成为一堆碎片(当时纸质不佳)。在我看来,他就是那个顽童。如果环境允许的话,他也会划着小木船,溜上密西西比河上的小岛,顶着暴雨在草丛里穿行,爬到木排上,顺着大河漂流而下,抽烟,吐唾沫,把饭菜倒进罐子里搅得乱七八糟一起吃……

几年之后,他堅决选择到云南上山下乡,没人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只有我能猜出,他是在借此实现那个顽童的梦想。可惜天不作美,他在云南没能享受几天快意生活,就尝到现实的滋味。每日干活累得要死,吃的却是粗粝难咽的饭食。饿得馋得不行了,想“偷鸡摸狗”弄点吃的还不幸遭擒,在农场斗争会上绳索缠身,惨遭批判。最后染上重病(肝炎),铩羽而归……

我总想,如果让小波来安排这个世界,他会让一切酸文假醋的东西都去见鬼,把文质彬彬的绅士淑女气得发疯。然而,他又不仅仅是那个顽童,在诗意的沉思与放浪形骸的狂野之间往来跳跃,亦庄亦谐,才是他最喜欢的风格。而这一点,已经体现在他的作品中。

学了一套哑巴英语

小波意气风发地奔赴云南,又丢盔卸甲地败兴归来,没了户口,没了工作,前途渺茫,心情恶劣,自不待言,经常满腹心事,坐那里发呆。父亲见他整天蔫头耷脑,就建议他跟一位黄先生学英语。

小波在英文上真没少下力气,这一点你看看他的词典就全明白了。他那本《英汉大词典》,凡是手能翻到的地方都是乌黑的,翻得越多的地方也就越黑。我猜,如果把这本书送到实验室里做色调分析,保证能准确地得到每一个英文单词在文献中的使用频度。他记单词的方法也和别人不一样。他自称:不用脑子记,而是用手记。办法是把单词放在面前,一遍一遍抄写,总有写会了的时候。平时别人问他英文单词怎么拼,他十有五六答不上来,但只要拿起一管笔,就能准确无误地把这个单词写下来。学了没多少日子,小波就开始攻读莎士比亚。那段时间他学了不少中古英语,生僻词一大堆,只是像屠龙术一样无处施展。

这样学了几年之后,他终于可以抱着大部头的英文书自得其乐地阅读。按说这时他的英文应该是登堂入室了,可事实上,他只是学了一套哑巴英语,会话能力基本为零。

因为英语口语不好,小波后来到美国留学时,受了不少挫折,也闹了一些笑话。有一次,他到佛罗里达的一个加油站加油,想给轮胎充点气,就去问那儿的工作人员:“你们有气吗?”(Do you have air?)没想到话从嘴里出来时,竟鬼使神差地变成了“Do you have ass?”(你们有屁股吗?)只见那个人神色尴尬,不知道答什么好,说有不行,说没有也不行。这时小波也已经悟出这话说得不对头,赶紧掉头溜走。一边走一边说:“他八成把我当成了个同性恋。”这件事情从此被朋友们传为笑谈。

凡世中的神仙眷侣

小波有一个封面半蓝不黑的大笔记本,通常塞在他的褥子下面。他就在这个本子上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一篇小说叫《刘三姐》,把传说中的歌仙写成了个歌声甜美、心地纯良、面目狰狞的丑婆娘,从来不敢以面貌示人,最后在阿牛哥的千呼万唤下探出头来,却把这位情哥哥当场吓死了。还有一篇叫《绿毛水怪》,大家看了都说有点意思,开始在朋友的小圈子里传阅。

有一天,我父亲老友的儿子北辰带了一个女孩上我们家来,这个女孩就是李银河。本来她是慕我父亲之名而来,后来听北辰说小波在写小说,就钻进我和小波住的小黑屋里,把小波的大本子翻了出来。李银河看了《绿毛水怪》之后,被其中潜藏的才气打动,从此和小波开始往来,不久竟谈起了朋友。

他们这段恋情说来很有点传奇色彩,大可以加点佐料,写成一篇故事加到“三言二拍”里。因为他们当时的处境差别甚大,小波尚隐身蒿莱之中,而李银河已经走在通向庙堂的升天阶梯上。

说起来李银河的父母和我们父母都是八路出身,但我们的父亲中道被打入了另册,所以小波和银河在家世背景上有霄壤之别。当时小波在街道厂当一个小工人,处在社会底层,而李银河已经在山西大学毕业,被分到国务院政研室工作,在中南海里上班,而且年纪轻轻就已经在中国政坛上出了名。当时正是拨乱反正,宣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时候,她和另一个女孩写了一篇政治文章,被发表在《人民日报》的头版、二版上,前面还郑而重之地加了编者按。据小波说,她是全国关心政治的青年的偶像,每天寄来的读者来信要用麻袋装。但她却说她自己算不了什么,小波才是不世出的天才。她是小波最狂热的拉拉队,小波写出的作品,她是第一个叫好者。“太好了,没人能写得这么好”,这些热烈的夸奖极大地鼓舞了小波的信心。

他们两人都鄙视世俗生活,对市井生涯,特别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的凡庸小事视为畏途,所以一拍即合,决心共过一种超脱世情的高尚生活。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在浪漫精神中结婚成家了。他们两人都无心张罗俗事,按一般标准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潦草之极,也就是没饿死而已。按照我妈的说法:“他们在一块儿吃什么,吃精神吗?”按照小波丈母娘的说法:“这一对宝贝放到一起,就差给他们脖子上各拴一块大饼了。”我毫不怀疑,他们两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极其丰富、极其高尚的精神生活,并在一定程度上练就了喝风屙烟的本事。据小波说,李银河可以一连几天靠吃饼干度日,不以为苦。小波也是得混就混,实在口中淡出鸟来的时候,才动手炒点菜吃。对他们的境界,一般人只能高山仰止。

为了长久地过一种丰富的精神生活,他们决定不要孩子。后来两人都到美国读书。按照他们对人生的理解,人生苦短,所以要秉烛而游。虽然手里没多少钱,他们还是以最节省的方式游遍了全美。游完美國,接着又游遍欧洲。买了通行全欧的火车票,住着青年旅馆,为了节省,在早餐的免费面包上抹上厚厚的黄油,吃得直拉肚子。在意大利被小偷光顾,在梵蒂冈差点被从看台上挤落下去,但终于把世界上可看的东西看了个七七八八。这是他们精神盛宴的一部分。

文学的夙缘

1977年恢复高考,我和小波,以及小弟、二姐四人一齐上阵考试。我和二姐是老高二的学生,考上大学并不为奇。小波仗着头脑灵活,记忆力出众,虽然是老初二的学生,与高中毕业差着几年成色,居然也考得不错。可没想到,最后除了小弟因为找了关系而被侥幸录取之外,我们三个都因家庭原因被刷了下来。

1978年,小波鼓其余勇再试,终于考上了人民大学。

在高考之前,小波面临选科的问题。一般人多半没有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或擅文,或擅理,而小波两者都擅,且两者都喜欢,如何选择就成了个伤脑筋的问题。当时小波已经在和李银河谈朋友,李银河认为小波在文学上有极高天赋,力主他学文科,甚至跟他说,好好写,将来诺贝尔文学奖是你的。但这一主张违背了我们家的家训。我父亲在哲学界从业多年,那一阵子天雷滚滚,草虫皆惊,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所以他郑重告诫我们,如果不是寿星佬上吊嫌命长,就尽量离意识形态远点。后来小波来征询我的意见,我主张学理,一则理工科的东西基本属“真传”,而文科则未必如此;二则数理是世界结构的重要一环,多懂一点为好;三则学理工科也未必就跟写作冲突;四则他读了那么多书,智商又高于常人,文科上的道行已然可观,又何须再多学四年。也不知小波自己做何考虑,总之他最后选择了理工科,考进了人民大学的商品学系。

几经周折,小波最终还是走上了文学的道路。回想我当初的劝告,也有些偏颇。毕竟我没考虑到在文艺界不能光靠本事吃饭。如果他选择文科,拜了码头,以后的路可能就走得顺风顺水,但这么一来,他可能就加入了“话语界”,不再是“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不知道他思想的锋芒是否还能犀利如昔。

小波对自己心脏的毛病心里有数,我猜他早就感觉到自己的寿命不会很长,所以他一向持这样一种观点,就是人生只有40岁以前才值得活,过了40岁,就是一个缓慢的受捶(注:云南骟牛的方法)过程,所以后半截不如不要。他结婚后坚决不要孩子,我想也是出于这类考虑。

在去世前不久,小波肯定从心脏那儿得到了十分不祥的信号。他在给我的最后一封E-mail中说:他感到情绪灰暗,觉得自己是个worm(蠕虫),什么都做不好。他还和一个北京的朋友说:他觉得他要死了。现在想起来,当时他的心肌炎肯定已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程度,但是大家都没把他的话当真。

1997年4月11日,小波因心脏衰竭,在北京家中去世,终年44岁。

(责任编辑/叶 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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