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记忆


  一个油饼儿,一根冰棍儿
  父亲是务实的庄稼人,但也做点小买卖,比如买几只羊,或一头小毛驴或小牛犊,等过段时日牲畜涨价了,就赶到集市上卖了,赚点儿小钱。所以,赶集是父亲生活中一项不可缺少的内容。
  上小学时,是父亲带我去赶集。每次赶集前,都得提前跟母亲“预约”,然后经母亲三天两头念叨,父亲才在一个他没啥生意的集日,赶着驴拉车带我去。一早上,父亲先去山里劳动两小时,回家吃过饭,给驴饮水,用笤帚刷扫一遍驴身子,察看车胎是否需要充气。一切准备好了,父亲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又在驴拉车中间放上一块干净的棉毯子,让我坐上去,车前面空档处放一个尼龙包,那是父亲给自己备坐的。把平车套在驴身上,牵住驴缰绳,手一扬,喊一声“啁啾”,毛驴就迈步起程了。坐着驴拉车,我风光无限地走出村子时,同龄孩子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快乐、骄傲,胜过现在坐飞机去北京。山路逶迤、颠簸,父亲一直叮嘱我要两手抓住车辕,坐稳扶好,小心掉出去。但我没在意,倒喜欢颠簸的感觉。天高云淡,赶集的人陆续前往,也有赶驴拉车的老农与我们朝同一方向奔跑。
  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沟,穿过两个村子,就望见小镇集市了。听到汽车鸣笛,我心跳加速了,想去小镇的旧书摊买几本小人书,去小杂货铺买一支价值昂贵的英雄钢笔,而最想买的是旧街旁边土炉子上烘烤的喷香的油饼儿,以及用棉毯子盖着的木箱子里的冰棍儿,这才是我日思夜想赶集的真正目的。
  走到油漆马路上了,小镇近了。“爸爸,到了!到了!”我这么喊着,没把父亲喊“醒”,倒是喊得毛驴跟着我激动,高翘尾巴,“嗒嗒嗒”小跑起来。父亲狠狠向后拉了一下手里的缰绳,吆喝:“眼睛看路走,别跟着小孩子胡闹。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混帐东西!”那时埋怨父亲小看我,将我与毛驴相提并论。现在想来,是父亲爱我,拿我的过错训斥毛驴。毛驴跟着他一年四季赶集,而我偶尔去一次,激动是情理之中,但毛驴就应该像他一样,稳重谨慎。
  到小镇了,在牲畜市场里,父亲悠长地喊一声“驴——”,毛驴便停住脚步。父亲让我从后面慢慢往下溜,而我站起身,腿一抬,跨过车辕木就跳下来,脚趾骨碰在车盘上了。我身子一沉,蹲下来,按住碰伤处,泪花在眼圈边打滚。父亲丢开毛驴,急忙蹲下掀开我的手,按住脚趾骨反复揉,说:“你还不及毛驴懂事,有多大本事了就翻车辕了?我就晓得你麻烦不懂事,不想带你来。你妈天天怂恿我说,让带你走一回去一趟。这不?就出事了。”“爸爸,我不疼,没事。”我掀开父亲的手,想站起来。“皮都擦掉一块了,还不疼?”“不疼了,真不疼了。”我真的不疼了,因为我闻到油饼儿的味道了,口也渴了,想吮一口冰棍了。
  “爸爸,去旧书摊给我买小人书。”与母亲“预约”赶集时,我郑重“承诺”:赶集我只买小人书,不买吃的。为了兑现诺言,我就撒谎。因为去旧书摊要路过卖油饼儿的,而且书摊老板就兼卖冰棍儿。父亲早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边把毛驴拴在一棵老槐树上并卸下平车,一边诡秘地说:“先去前街粮市上转转,回头再给你买小人书。”我心里刹那凉了半截,因为去粮市与油饼儿冰棍儿沾不上边儿啊。我挤出了一丝笑——不好意思的那种,也挤出了一句简短而不好意思的话:“爸爸,我渴了。”父亲又诡异地笑了,说:“我想你也饿了,走,咱先去买个油饼儿,再买根冰棍儿,小人书就靠后吧。”我知道父亲是在故意逗我,因为他一准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马上就能解馋了,这是最重要的。
  父亲打开的确良白手绢,抽出两毛钱,递给正在揉面的卖油饼儿师傅。师傅挑了一个刚从炉中拿出的热油饼儿递给我,又给父亲找来五分钱。父亲接过说:“走,拿这五分钱买冰棍去。”
  我一手拿着油饼儿,一手举着冰棍儿。一口油饼,一丝咸咸的油炸葱花香味热滚滚地漫进喉咙,来不及细嚼,就被我咽下去了;也不忘记滤一口冰棍儿,冰凉凉,甜滋滋,沁人肺腑。就这样,我咬一口油饼,吮一下冰棍,逍遥地逛着旧街。当冰棍儿与油饼一齐下肚后,旧街也逛完了。我感到腿困了,想坐下来歇歇。
  于是父亲把我带到拴毛驴的牲畜市场上,让我坐在平车上等他,嘱咐我不能乱跑,他去粮食市场转转。这次我稳稳坐在平车上等父亲,等着等着竟在平车上睡着了。醒来,太阳偏西,已是半后晌了,赶集的人流向东西南北分散。父亲也给毛驴套车启程回家了。我满脸灰尘,恋恋不舍地回望着像发过洪水的小镇集市,期盼着下一次赶集的日子。
  追随“歪辫队”
  最初在乡下教书的日子里,赶集曾是我生活中一味调料,是我释放郁闷的唯一途径。而这途径与“歪辫队”有关。
  我教书的村里有六七个女孩,逢集日,一律穿着偏襟子枣红上衣,黑蓝喇叭裤,一根长长的辫子不在脑门正中,却偏到脑门左侧,辫根儿扎一方花手帕,身上斜挎着白色小皮包,骑着飞鸽轻便自行车,两手托前把,慢悠悠,一摆溜地在乡间小路上行进着,花枝招展的,招惹着前村后庄小伙子灼热的目光。久而久之,这一摆溜女孩有了一个别致的名字——“歪辫队”。我心里对“歪辫队”是满满当当的羡慕——羡慕“歪辫队”女孩的漂亮,佩服她们的勇敢、超前。她们是一柄划破乡野落后封闭的利剑,冲击着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封建保守的心灵。
  然而,羡慕归羡慕,自己却天生笨重懦弱,无法成为“歪辫队”的一员。我索性就追随“歪辫队”,当她们忠实的粉丝。逢集日,我尽力找机会,尾随着“歪辫队”赶集。一路上,我与她们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当快走到公路边的时候,“歪辫队”停下来,蹬支架放稳自行车,弯腰拍拍裤子,抬头翻翻衣领,再从包里拿出小圆镜和小梳子,对镜梳梳额头前面的刘海儿,摇摇头,意在抖落尘土,之后将圆镜、梳子装进包里,精神焕发地跨上自行车挤入赶集的人流。走到集市上,先寄存自行车,然后沿着旧街逛,去杂货铺买五色花线、鞋垫花布、绣花针之类物什。路过化妆品店或手饰商店,一定得进去看看。遇着价格实惠的,就买下;价格贵的,拿起看看,再放下,心里会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现在买不起,将来一定有一个男人买来送给我。女孩子就这点强项,把实现不了的梦想可以寄托给未来的丈夫。即使实现不了,但美好的幻想完全可以消减当时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