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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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记得有一天,我堂哥从电影院门口经过,我问他上哪去,他说要去找朋友借钱,他打算开一个“摩托车之家”——摩托车维修店,装修店面啦、买设备工具啦、进配件啦,钱不够,找的朋友是他的读书会同人,叫蒋逸。正好没什么事,我陪他一起去了。
  蒋父早故,他随妈妈改嫁了。据说继父待他如同亲生,供他读完高中,通过关系在电厂谋到一份外线组检修工的“投路”,挺不错的,得以自己谋生。我堂哥知道蒋逸自工作后存下一笔钱呢。穿过七弯八拐的巷子,来到一座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旧宅子,路上我堂哥告诉我,那是蒋家祖上留下的,传到他爸那代尚有两间房子,蒋家叔伯还有不少在这里住。蒋逸自立之后,便从继父家搬出来一个人住,毕竟他要传承生父的血脉祭祀的。蒋逸看见我们来很高兴,迎进卧室里去坐(另一间是厨房),他们俩大谈起诗歌来,他拿出近作让我堂哥看,也不知道那写的是什么,我听得愣愣的,倒是见写在绿格子稿纸上的字极是瘦劲端正,不禁赞了一声。他便滔滔大讲写好一手钢笔字的重要性,据他观察,毛笔书写时代过去了,接下去是钢笔时代,举凡书信、笔记、账目、签名皆离不开它,云云。他指着案头一本硬笔书法字帖和堆积如山的练习纸,意思是他在这方面费不少心思呢。让他说得我都心动了,后来我回去也弄一本练练,然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若干年后,我还是写不好钢笔字。还好,钢笔时代很快就过去了,如今是计算机输入时代了。
  到了吃饭时间,蒋逸出去了一下,带着不知哪个饭馆的跑堂,手里端着好几碗回来,一盆赤虾炒米粉、一大罐汤、一碟青椒炒牛心,还有炸带鱼和花生米,酒是“味美思”葡萄酒。他把酒菜摆在卧室里请我们吃喝,自己却去走廊餐桌上吃,没有菜,只一小碟酱油,筷子头蘸着就稀饭(显然他平常是这样子)。不时有叔伯婶姆探身来问:“人客来了?!”蒋逸放下碗筷站起说:“是,是。”他们无不满脸诧异,可见他罕有朋友来往。酒足饭饱之后,又谈了一会儿诗,我堂哥提借钱的事,蒋逸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把存折拿出来让堂哥自己去取。那里头他存了一千块,在那个年代不是小数目呀,利息也有八十多块了,总共一千零八十多块,被我堂哥悉数取出,投入“摩托车之家”,一年之后获利才把钱还了。据我堂哥说,蒋逸只要一千块,而不要八十多块利息,说朋友之间不该要利息,我堂哥告诉他利息是银行给的,且是在借钱之前已经产生,应当属于他的。而蒋逸说那样也不要,银行给利息害他俩闹矛盾,反正说什么也不要。也不知他的账是怎么算的,我堂哥只得作罢。
  我堂哥的“摩托车之家”场所挺宽敞,门面四周柜子罗列各种配件和摩托车爱好者们需要的专用装备,一角是修配的作坊,一角是泡茶会客的地方,楼上还有个休息的房间。彼时骑摩托车是一种新兴时尚,生意挺红火的。他们那个所谓的读书会成员们都,以之为聚集的会所。我从初二开始逃学,在电影院门口一带晃荡,就不时来凑热闹。读书会成员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有些后来飞黄腾达了,有些至今碌碌无为,但在当时皆是些不着调的。其中一个叫李铁的,他是专业驯狗师,据说受聘于某些先富起来的人家,为他们训练看门的狼狗,优哉游哉的。我很想跟他学这门手艺。他说,狼狗都是从北方传来的,日本侵略时期留在东三省的余孽,虽不必懂日语,至少也要普通话标准,而他认为我普通话说得不好,不肯把绝技传授给我,一派臭架子。蒋逸更是经常来,只要没上班就来这里跟人谈诗。蒋逸为人则极其随和的。
  读书会同人来闲谈聊天,我堂哥就让他们帮忙看店,他拿起颜色鲜艳、锃亮的头盔开车载女朋友去。自从他买了雅马哈摩托车,已经换了七八个女朋友,他的摩托车经过疯狂改装,又一身专业骑手装束,看起来很能吸引女孩子,而“杂货西施1”阿丽不是寻常女子。阿丽的父亲在街拐角开杂货店,少年们给她和妹妹起的外号分别叫“杂货西施1”和“杂货西施2”。只要姊妹俩有一个在店(假如两个都在,那简直是一對璧人,照亮了整条街),少年们总借口去看,看一眼都“爽”,一会儿去一趟,一会儿又去一趟,去一趟买一盒火柴。杂货店老板不高兴了,嘀嘀咕咕:“这种消费水平?”他的意思,没钱别指望泡他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他可是算盘挂在胸坎头,一本生意经翻头背的老师傅。“杂货西施2”阿娇早就有主了,乃是一个港商。“杂货西施1”找来找去没找到如意的,据街上少年们说,她换过的男友比握过的筷子还多呢。事实上,她没办法跟妹妹比的,妹妹在侨联招待所当服务员领班,而她是针织厂流水线质检员,尽管每年五一节工人俱乐部那场联欢会她抢足了风头,但也是白搭。因而她愤然丢掉好好的工作不干,离家出走,全国旅行了一圈,最终回来加入“通灵术青年读书会”,才跟我堂哥好上。读书会同名油印刊物《通灵术》好几期都有她的游记发表,她风尘浪迹遍布长江南北,文笔楚楚可观,自有一种率性的潇洒。
  人们都说“杂货西施1”阿丽同我堂哥般配,天生的一对。可是他俩也闹过矛盾,好几天不一起去兜风了。读书会同人开会商议,共推蒋逸去杂货店做那女的思想工作。去之前还让换上干净衣裳,带了一个六斤来重的卤猪头皮(切得很薄,拌了蒜蓉和芫荽)送给那爱喝两杯的杂货店老板。蒋逸嘟哝说又不是我去做新女婿,同人们说,兄弟的事也就是你的事啊,千叮嘱万叮嘱不可掉以轻心,好好地见机行事。
  同人们都在“摩托车之家”候着。蒋逸回来,没有什么好消息,他说杂货店老板倒是挺客气的,让他到阁楼跟阿丽自己说去。阿丽也挺客气的,跟他聊天,但是就是不答应同他兄弟重归于好,还数落了一大堆男人的不是。
  我堂哥和读书会同人认为虽没取得进展,也不等于没有希望,毕竟才去一次嘛。
  接下去几天,天天让蒋逸往杂货店走一趟。跟阿丽不是在阁楼上聊聊,就是在柜台前聊聊,聊来聊去还是那些,也没聊出什么结果,她妹妹和老头在边上听得都烦了,建议他别再来了。尤其是“杂货西施2”说得刻薄:“你都还没对象,自己没经验,还帮别人调停?”
  最后一趟他向我堂哥要了摩托车,索性把阿丽载出来好讲话。据同人们讲,我堂哥的车技是银样镴枪头,蒋逸玩起摩托车那可真是不同凡响。这话一点不虚,后来我也目击见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