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湖

作者简介:刘继明,一九六三年出生,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仿生人》、《一诺千金》、《带黑猩猩回家》,中短篇小说集《我爱麦娘》、《中国迷宫》、《尴尬之年》、《送你一束红花草》,思想随笔集《我的激情时代》及长篇报告文学《梦之坝》等,曾获屈原文艺奖、湖北文学奖、《上海文学》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和徐迟报告文学奖等。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

第二十章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来临了。

对于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沈福天来说,北京的春天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让人觉得难以忍受。况且,再过一年,他就满六十岁了,无论是自然界的气候,还是社会环境,变化莫测也好,恶劣难受也罢,大都能够心平气和,泰然处之和随遇而安了。孔夫子说的“五十而知天命”,大概就是指的这种心态吧?

最近,沈福天脑子里经常冒出这样的念头。年轻时,他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甄可昕甚至讥讽过他不喜欢文学,感情上太迟钝,当然,当初冒着大雪上白云寺给她送棉大衣除外。想不到年近花甲,自己却变得这样敏感多思。沈福天想,是不是每个老之将至的人都这样呢?

有天傍晚,沈福天去外面遛弯回来,碰上了古柏,推着婴儿车,手里还拿着一台彩色的塑料风车,在宿舍大院里转圈儿,孙子咯咯地笑,他也呵呵地笑,乐得合不拢嘴来。古柏只顾着逗孙子玩,没有看见沈福天。沈福天犹豫了一下,也没有上去打招呼,径直回家了。上楼时,他掐指算了一下,古柏比自己大两岁,也就是说,古柏已经退下来了。这几年,他们俩虽然住在同一座院子里,但很少接触。平心而论,从水利部到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从刚到北京住过的豆芽儿胡同,到现在的宿舍大院,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古柏算得上沈福天的一个朋友,平时也没少关照过他,但自从“靠边站”以后,沈福天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一切还在“台上”的人,其中当然也包括古柏。是出于自尊,还是自卑?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古柏也跟自己一样,从台上走到台下来了。由此看来,时间是一个多么公正而又无情的法官,在这个法官面前,再大的不平和怨愆都显得多么渺小和无足轻重啊!

怀着这样的感叹,沈福天走进了家门,吃饭时,他问甄可昕:“你说,如月啥时候能让咱们抱上外孙啊?”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甄可昕一愣,笑着挖苦道:“如月和少白年底前才结婚呢。你也太性急了吧!”

沈福天自己也觉得好笑,挠挠头皮,咕噜了一句:“看来我是真的老啦。”

沈福天没有想到,就在他说出这句话后的第二天,多年未见面了的老友窦松柏的突然来访,使他的生活再度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化……

窦松柏现在是长江水利委员会副主任,据说这是裘大水因病离任前亲自提拔的。关于窦松柏“文革”期间保护裘大水免遭劫难的故事,不仅沈福天,连全国水利系统的不少人都有所耳闻。裘大水在离职前投桃报李,提拔窦松柏,也算是人之常情。沈福天记得,松柏比自己小三、四岁,年龄不算太大,以他的精明练达,还可以扎扎实实地干几年。作为老朋友,沈福天当然为他高兴。但同时他也带来了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婉君已经于两年前患癌症去世了。当年在重庆,甄可昕和婉君算得上是一对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朋友,自从他们一家从武汉北上,迁居京城后,两个人竟然再也没有见过面。甄可昕想起多年前沈福天去武汉出差,到窦松柏家做过客,婉君还让他给自己捎回来一条纯羊毛围巾,她不禁黯然神伤,好长时间都没说话。婉君那么爱整洁,讲究卫生,又是医院的护士长,怎么会患上那种怪病呢?

为了款待窦松柏,甄可昕去菜场买回来满满一篓子菜,都是南方人爱吃的,莲藕、排骨、鲫鱼之类。窦松柏也不客气,让司机和秘书把车开回招待所,自己留下来,一边等着品尝甄可昕的厨艺,一边和沈福天在书房里聊天。

所谓书房,以前是儿子秋池和女儿如月先后住过的那个小房间,岳母程氏过世前也曾住过一段时间。如月结婚从家里搬出去后,就被沈福天用来做书房了。沈福天一家从豆芽儿胡同搬来后,窦松柏到北京出差,曾经来过一次。那还是五十年代的事情。窦松柏大概没想到,过去了二十多年,沈福天一家仍然住在这样狭小拥挤的房子里。对于老友这些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窦松柏早有所知,但不管怎么说,沈福天是全国屈指可数的水电工程专家呀!心里不免有些欷歔,但他不想挫伤老友的自尊心,所以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

两个人海阔天空地扯了半天闲话后,窦松柏忽然问:“老沈,你还记得四九年我到武汉找你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你代表地下党来向我做统战工作嘛。”沈福天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段消逝已久的往事,“那一次,要是你晚两天找到我,我真不晓得会不会跟着冼轩童去台湾呢!”

“是啊,多亏你把那批三峡水坝资料保存了下来,立了一大功!”窦松柏说,“裘大水后来不知多少次提到过这件事,说将来如果三峡大坝有建成的那一天,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你沈福天啊。”

沈福天苦笑了一下,“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还提他干啥子?”

窦松柏停顿了片刻,望着沈福天,故意卖关子地问道:“你能猜得出来我这次为啥子来找你吗?”

沈福天说:“不是来北京开会,顺便见见我和可昕么?”

“非也!”窦松柏诡秘地一笑,“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专门来请你重新出山的。”

“重新出山?”

“对!”窦松柏用郑重的语气说,“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三峡工程要正式上马了。”

沈福天听了这句话,丝毫没有像窦松柏预料的喜出望外,“这出戏都唱了几十年了,哪一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到头来不了了之的?”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为了三峡的事情,裘大水和窦松柏几乎把水利部乃至国务院的门槛都快要踩烂了,还不止一次地拉自己“入伙”的往事,淡淡一笑,用嘲弄的语气说,“看来,裘大水躺到病床上还不肯死心,又撺掇你们长委会做起三峡梦了吧!”

“这次可不是裘大水一个人做梦。”窦松柏认真地说,“从前年开始,中央和国务院的领导同志接二连三地到三峡考察,最近,小平同志明确指示,三峡工程迟上不如早上,水利部根据这一指示,责成我们长委会拿出一个工程技术报告来,呈报国家计委和国务院。我这次就是为了组建技术报告起草小组这件事,到北京来搬援兵的。”

沈福天没有吭声,脸上仍然是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

窦松柏说:“临行前,我到协和医院去看裘大水,他说三峡工程上马,缺哪个人都可以,唯独不能缺少你沈福天。”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沈福天想起当初在红菱湖五七干校时,裘大水也对他这样说过。看来,这个老家伙一辈子把自己跟三峡工程捆绑在一起不算,真的还想把我也捆绑在一起啦!沈福天这样一想,眼里一阵湿润。窦松柏察觉到了, “老沈,你这是……”

“没什么,眼里进了一粒沙子。”沈福天顺手擦了下眼睛,支吾道,“北京的气候就是这样,一到春天,风沙就无孔不入。”

这时,甄可昕走进来,说饭做好了,让他们边吃边聊。沈福天站起身,拉了窦松柏一把,说春节时如月少白两口子送的一瓶葡萄酒还没动,自己跟松柏几十年没在一起聚过了,这次得好好喝几杯!

甄可昕惊讶地发现,沈福天脸上熠熠发亮,像喝了酒似的,浮现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表情。很久以来那种挥之不去的灰暗和颓丧,仿佛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窦松柏来访不久,水利部的李副部长也找沈福天谈了一次话。李副部长当年曾经主持过三门峡水库的建设,对沈福天可谓比较了解。“文革”期间,也吃了不少苦头,前几年才复出,此次由水利部和长委会牵头,组织三峡工程的重新设计工作,每位专家都是他亲自点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