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与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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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先宗从南京开车回上海,进入市区时,高架桥上堵了两个多小时。刚买车那会儿遇到堵车,余先宗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所有车辆和司机都车毁人亡,只剩他一人一车在高速上飞驰,上演速度与激情。当他换了一部车、也就是驾龄七八年后,平静多了,堵车的时候,要么什么也不想,要么想故乡凹坑,就像饥饿的婴孩想母亲的乳房。
  余先宗还练就一手绝活:一边驾驶一边将憋的尿一滴不剩排进矿泉水瓶。车上备着好几个空矿泉水瓶,以备不时之需。
  余先宗也弄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偶然向朋友说起。朋友说,你这是老了,年纪一大,都这样,我也这样,老是想老家,想过去的事情。余先宗说,我年纪还不算大嘛。朋友说,四十六岁了,还不算大?别装嫩。余先宗沉默了,和他一样,朋友也是异乡人,老家在赣西农村,比他的闽北老家还偏僻。
  余先宗买第一部车的时候,家乡没有通高铁动车,也没有通高速公路。正常行驶十五六个小时,车可以开到村部,但开不到家门口,《速度与激情》里的车手和车,也开不到。余先宗只能坐车回家,先坐十二三小时的火车,再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之后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或者自驾两个多小时的11号车(步行),才能抵达梦一般遥远的凹坑。
  上海是始发站,托一托熟人,好歹能买张坐票,也就是说,十二三小时的火车行程,是有座的。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基本没座。当时一部好点的小车,值一两套房子,县城少有买车的,余先宗亲友同学圈里,没一个买车的,这意味着他只能挤客车。
  那年回家过年,余先宗乘坐的那节车厢有位年轻母亲,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母子是从江西玉山县上车的,座位与余先宗仅隔一排。火车行驶两个多小时,孩子开始哭闹,怎么也哄不住。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已是一点多,火车进入漫长的隧道,孩子突然拼命乱抓乱打乱喊乱叫,但很快安静下来,呼吸短促脸色发紫,母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旁边好心的乘客去帮她喊列车长和医生,由于人太多,医生半小时才赶到,孩子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母亲悲痛得晕死过去。被医生抢救过来的母亲,呼天抢地着,“我不想活了,让我陪儿子一起去吧,我好后悔啊,坐什么火车去什么厦门跟孩子爸爸一起过什么年,这下好了,他爸再也见不到宝贝儿子了,该死的火车,我恨你,我这辈子再也不坐火车了……”
  余先宗买车的念头,就是那一刻冒出来的,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开车回家过年,一方面荣归故里,另一方面避免挤车之苦之险。开车回家虽然要走更远的路,花更长的时间,而且不能直接开到家门口,但是感觉完全不一样。
  因为不是起点站,余先宗返沪基本买不到坐票,能挤上车就不错。
  每当一趟列车到站,列车未停,一队队一群群人就沿车奔突,寻找没有关紧的窗子和车门,蚂蚁缠虫般吸附上去,削尖身子拼命往里钻。伴随着的是一阵阵“开门”的怒吼,以及往来奔突的大呼小叫。有人捡起路石砸碎玻璃,然后奋不顾身钻入,个别人甚至冒着生命危险钻入车底,攀在车梁上……
  余先宗忍不住全身一阵阵发冷发颤,心跳加快额头冒汗血压上升,闪电击中似的,那是一种置身历史的感受。若干年后,余先宗乘高铁或者开车回家,一路上脑海总会浮现这一幕幕,尤其年轻母亲呼天抢地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幸运的是,每次回上海,余先宗总能轻松上车。有个同学是车站调度,虽然没法买到坐票或者卧铺票,却能把他带上卧铺车厢。相对于硬座车厢,卧铺车厢宽松多了,乘客卧铺休息时,他可以坐在过道活动凳上,心却是忐忑的,犹如近乡情怯的游子。
  余先宗上高中那年,凹坑通了一条废旧钢筋般扭曲的机耕道,天气晴好路面干燥,可通越野摩托车。上坡的时候,骑手上身前倾,胸部几乎贴到油箱,并非想与油箱亲密接触,而是坡太陡,不前倾,重心偏后容易导致摩托车失衡翻跟斗。下坡的时候,骑手上身后倾,握着车把的胳膊绷成直棍,只恨爹妈把胳膊生得太短,不后傾,重心向前容易导致摩托车栽跟头。绝非夸张,有前车之鉴,两位骑手分别在上坡和下坡的时候,翻了跟斗和栽了跟头,前者身亡后者重伤。
  那以后,凹坑骑手上坡下坡都是这种姿势,个个成了骑车高手。载人的话,被载者务必与骑手高度配合姿势一致,否则更容易出车祸。如果载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年龄个位数的孩子,必须用一根绳子,将乘客与骑手的腰身捆绑在一起,以防意外。
  妻子柳绿首次莅临凹坑,余先宗让她坐发小的摩托车。发小是凹坑先富起来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也是凹坑骑术最高的人。一路平安,柳绿却黑着脸发誓再也不来了,除非小车直接开到凹坑。柳绿姿色平平身材小巧,但是胸前伟大,好肉都长到这个地方了。通往凹坑的机耕道,除了上坡就是下坡,只有山顶百来米的平路,柳绿的胸脯受尽余先宗发小脊背的压迫。发小妻不可欺,发小被迫欺,充满罪恶的快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柳绿愤怒得胸前更加伟大。
  凹坑是个人口不足百人的自然村,20世纪末,尚有百分之八十的人从未到过县城。如果把闽北大山比作顶天立地的汉子,凹坑则是埋伏在汉子肠胃深处的一块息肉。余先宗从大山坳走到大上海,犹如病号跑全程马拉松,着实不容易。从小学到初中,余先宗都是走路上学。在凹坑念完三年级,走路到大队念四五年级,来回二十里,当日来回。念完小学,到镇上念中学,还是山路,来回四十里,一周来回一次。
  四五年级的时候,上学的孩子挺多,一路浩浩荡荡,吓得林子里的禽兽昆虫惊慌失措。山路虽然坎坷,跋涉虽然艰辛,却不觉得苦和累。初中的时候,上学的孩子急剧减少,一是没有考上,二是考上了不想念。余先宗那一届,一个班五十二位学生,仅五人考上,他是凹坑唯一考上的,也是凹坑第一个考上的。这意味着他必须独行四十里山路上下学。去镇上的山路,比去大队的山路更难走,也更阴森。换了别人,也许就放弃了。第二年,凹坑第二个子弟考上中学,尽管有余先宗做伴,念完上学期还是不念了。寄宿生活比和尚还清苦,和尚好歹能吃上热菜喝上开水,寄宿生连口热菜和开水都吃喝不上,冬天吃冷菜夏天咽馊菜。他受不了这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