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作


  一
  说真的,这个村书记早就不想当了。去年换届之前,专门跟镇里组织委员做了汇报,让他们另选高人,选年轻的有知识有文凭的,我这个老头子,也该退休了。组织委员说,你这事儿恐怕还要跟书记说。镇委书记刘均平,是前年从县里下派来的,斯斯文文的戴个眼镜,才三十出头,听说是前县委书记的秘书,前县委书记走时,把他提拔到了乡镇当一把手。人年轻,也没到基层工作过,突然从县里到了乡镇,自然开头也碰了不少壁,受了不少的气,在镇里工作了多年,想当一把手没当上的原来的江副书记,没少在大会上当着干部们的面给他难堪,驳他面子,出他洋相。可结果终究还是那位江副书记调走了,别的乡镇副书记调动,都是进了县城哪个局当个副手,可江是连城也没进,换到了另一个乡镇,还是个副职。事后都传说别看戴个眼镜,斯斯文文,可肚子里厉害。
  我刚跟眼镜书记一说,他就拍了拍我的肩头,从那两块带圈儿的镜片后望着我:
  老刘,你这是不是要拆我的台?
  他才三十出头,我是快六十的人了,论年龄,不说喊个叔叔伯伯,也要叫声大哥吧,这无大无小的,如果换作我左家湾村的人,老子转身就会一巴掌扇去:你晓不晓得个高低倒正?你爹妈有没给你传教?!可人家是上级,是领导,我只能让这个毛头小子拍,让他老刘老刘地叫去。
  我说老刘,是不是去年招乡镇公务员的事对我有意见?我也知道你德高望重,论能力,论资历,论水平,你都在全镇村干部中屈指可数。我为你的事儿,还专门到县里反映了多次,可上面有政策……
  他是说去年招考的事儿。近几年县里出台了一个政策,原来当村干部当到老,老了退下来还是村里的一个农民,还是要攥锄头拿斧头,到田里去玩泥巴;现在只要在村里当干部当到了一定的年限,考核又优秀的,就可以招录为乡镇干部,当公务员,坐办公室,耍笔杆子,老了也可以捧着个茶缸子不愁吃不愁喝从村头转到村尾。可我刘义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知道么,一个初中毕业,又年纪一大把了的无文凭无知识的老头子,还有什么奢望!不比那组织委员吴光富,以前也是村的书记,才搞了不到五年,就招了公务员又提了干。我真的不眼红人家,人家是县技校毕业,年龄也不到四十岁,有文化又年轻,我从来就没有跟人家比,真的是不想搞了。
  还搞一届,怎么样?就算抬抬我的庄?再说,县里马上要对工作时间长的村干部,财政准备出钱买养老保险,解决村级干部的后顾之忧。你当村干部,当主要负责人也快二十年了吧,满了二十年拿养老金,对自己的后半生也有个交代嘛……
  我不想什么这个金那个金,若真的是考虑到钱,不是吹大话,我早就发财了。这左家湾,大堰乡(那时叫乡,后来才改成镇),改革开放时,第一个贷款买拖拉机的是我,第一个掀掉土房盖砖房的也是我,可是自打当了村干部,在我后来搞运输搞建筑的,都发财了,办的这公司那企业,资产都是上百万,可我还是那幢老砖房,拿的也只是一年还不到一万块钱的村三职干部的工资。
  刚过年,记得那天是正月初二,正收拾了准备去走老丈人,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小车喇叭声,接着听见有人进了门在喊:
  叔叔在不在屋里?
  我出了厢房一看,原来是镇委书记刘均平,正抱着一箱礼物,沉甸甸的酒跨进堂屋,后面跟着镇里的小车司机小张,小张怀里也抱了一个沉甸甸的水果纸箱子。
  这是弄的哪一出?我老刘啥时又成了叔叔?正在诧异,见进了堂屋,放下了怀中一箱礼物的刘均平,对跟在我后面出厢房来的老婆江正芬,问,这就是婶子吧?呵呵,后来我才知道,我跟刘书记是一个祠堂的,论辈分,刘书记还是长辈,我今天是来跟叔叔婶子拜年的!
  当了快二十年的村书记,头一次遇到镇里的书记上门来拜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何况还是客人,我连忙招呼来客坐下,倒茶递烟。知道来拜年又自称侄子的人就是镇里大名鼎鼎的一把手,镇里的刘书记,老婆江正芬一时也手忙脚乱,忙着又是抓瓜子又是端水果,热情地说,那就在这吃饭!这婆娘就是这点好,为我长脸,当了这些年的村干部,碰上检查工作的来村说事儿的县里的镇里的,到了吃饭时间没少往屋里带,一年一头年猪也多半招待了工作上的客人,她背后也多次埋怨,说家里成了村里的免费招待所,可当着客人的面,从来都是笑脸相迎,热热情情。她已经换上了要回娘家的新衣服,见客人来了,就忙着抓起搭在堂屋杆子上的围裙,要去烧火做饭。
  谢谢婶子,不用忙了!——听说了,婶子做的饭在全大堰可是头牌,改天专门来品尝婶子的厨艺,今天我的确还有事一
  刘均平一口一个婶子,一边站起身来就要朝外走。我客气了两句,见他真要走,也只好送他出门。见离其他人远了,刘均平就一边走,一边面露难色地低声对我说,唉,过年就这几天,给领导们也要拜拜年,不是非要怎么巴结讨好,是对人家领导一种尊重……见我点头称是,他又一脸诚恳地对我说,您是长辈,我做的不周到不正确的地方,还望长辈您多原谅,多提出批评……
  望着那小车走远了,我才回转进屋。老婆江正芬正弯着腰撅着屁股仔细地查看放在堂屋里的礼物,捏了捏那纸盒,忍不住一脸的喜悦:这么好的包装,怕是要值好几百块钱哟?
  这个婆娘,就只知道钱。
  过了年,就要开三级干部会,开完三级干部会,全年的工作就正式开始了。在开三级干部会之前,组织委员吴光富代表镇党委,专门来找我谈话,说镇党委开了会,要我继续留任村书记,代表组织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你说我还搞不搞?我回了家,问老婆江正芬。
  我管你的!
  这个婆娘!看镇里书记送来几百块钱的拜年礼物,又自称是个亲戚,还说我搞完二十年村干部,就有退休工资拿,也不那么反对我当干部了。在此之前,可是跳起来阻拦的,闹得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是怕老婆,有时表现得怕老婆也是讲究的工作策略,总不至于后院搞得失火才收手。这些年,村里工作越来越难,报酬低不说,工作还两头受气,村里的工作难于开展,老百姓们觉得你当个干部占了多大的便宜,有多大权力似的,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找你,一桩事不解决你就是个狗鸡巴;上面的领导安排工作只说要搞,至于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难题,从来不管,这个嘴一爹这样表态,那个嘴一奓那样表态,你腿子就会跑断。等出了问题去找领导,人家领导早调走了,换人了。新来的領导新官不理旧事,说,你那事儿怎么没听你汇报?反正一切矛盾都浪渣儿似的,都推在村里。我年龄大了,能奉献的也奉献了,要好好休息几年,也好做做自己的事儿。那天早晨出门,还跟老婆江正芬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