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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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策策哭了。她再也克制不住忍了10年的泪水。泪水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流淌在她苍白的鹅蛋脸上,像冲破了河堤的河滩水,肆意奔流,怎么也止不住。说起来,艾策策泪水奔腾的这个闸口,是被顾章霖所长办理退休报账清单盖章子拉开的。

顾章霖所长60岁一过,就很积极地开始办理退休手续。研究所新女所长侯宇从海外归来,是顾章霖培养的接班人,对老所长很尊敬,也很客气,几次挽留老所长真的不要急着走。侯宇睁着清澈的小杏核眼睛反复真诚地说,顾所长,您再帮帮我。您再散发些余热。可是顾章霖所长不愿意,只说,侯宇你别太客气。我不能把你对我的客气当成福气,影响你想开展的新工作。于是,顾章霖所长的退休手续,在他自己的努力下开始迅速办理。他脚步轻快地两步一个台阶楼上楼下地跑着手续,一个一个处室盖章,和大家依依惜别。

艾策策是财务科副科长,顾章霖老所长办手续就要来财务科清账,同时将工资转移到老干职工离退办公室。顾章霖所长的财务账目很清楚很干净,手续办理得很快,财务科盖个章子就结束了。顾章霖所长清癯的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拿着单子兴高采烈出门而去,艾策策的泪水滴滴答答开始喷泻。

下班铃声一响,大家都走出办公大楼。艾策策擦擦止不住的眼泪,红着眼睛,走到花园里在石凳子上坐下来,继续哭泣……

——远处有高音喇叭在断断续续地播放着《问情》:“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春光最爱向风中摇摆,黄沙偏要将痴和怨掩埋。一世的聪明,情愿糊涂,一生的遭遇向谁诉?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啊——!海水永不干,天也望不穿,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

艾策策根本不能再听女歌手摇摇晃晃或低沉或高亢地唱那新摇滚,特别是伴唱那些合奏混搭歌词,“一生的遭遇向谁诉?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啊——!”每一句都会生生季季地刺穿伤心者的心。

艾策策从21岁见到科技音像资料所的顾章霖所长就注定了要一生独居孤处了。她说她喜欢这样,喜欢同事口中流传的这位南方籍儒雅心仪的男人。传说,顾章霖所长他会为了夫人每天早上端水洗漱做丰富有营养的早餐,为夫人裙子上掉了一粒纽扣骑车子跑遍整个古城的小巷城隍庙细碎摊点,为了晚上看电视夫人吃的一口水果造型,精细操作像将一枚艺术品喂到夫人的口中。周末,他们夫妇不是去郊外照相,就是去高级宾馆茶社喝咖啡喝茶……这些当然艾策策享受不到。她更喜欢自信的顾章霖所长全权任你性格释然,自由自在地作为,很安逸、很舒服、很慈爱地,永远笑眯眯地欣赏你的一切。父亲虽然已经去世,但最起码,这位慈爱的顾章霖所长还活在身边。

艾策策从小学到高中一贯都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她是同学们公认最应该上大学的人。高中毕业,所有同学都只有一条路,到农村去,到广阔的天地里去下乡炼红心,大有作为,当知识青年。下乡两年后,1977年是个上大学的好机会,可父亲偏偏就在高考前一天遭遇车祸去世。母亲还是强忍悲伤劝策策第二天一定要去参加高考。但是,艾策策坚持不去。她说,我考试就是要考给爸爸看的。他去世了,我上不上大学也就那么一回事儿。我要快快地工作,来补贴你的生活和家用。

这年春节,艾策策因为帮助大队算账分红晚走,插队的宝鸡深山被大风雪封了路,她只能在农村巴渝公社小坝村的炕头上由村里的大队老书记马安泰陪着聊天,过大年三十。马书记多是聊着当海军的事情,很怀念他的战友们。聊着聊着,艾策策就看着油灯捻子上砰烟的火花睡着了。再醒来,老马书记正满脸沧桑田,戴着老花镜,眯着昏花的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面一针一线地补着她那床被头上脱线的长毛巾。策策感觉老书记马安泰此刻慈爱得就像她的爸爸。艾策策翻身扑了一下,就蛇一样卷趴在马安泰老书记的腿上,用细细软软的胳膊紧紧环抱老书记料峭嶙峋的肩膀。不料,老书记马安泰怔了一下,马上一抖推开她厉声呵斥道:“娃娃呀,这可万万使不得!丧德要遭报应的,子孙后代不得安生呢!”老书记马安泰这句话就像千斤铁锤,一下子砸得艾策策眼冒金星,万分羞愧,想钻地缝。老书记披衣下炕,拉门而去,卷走一屋的热气。撩开门帘子,看见大队会计和几个人从磨捻盘子上跳下来,迅速随着老书记一行出了院门。艾策策感觉自己在农村立马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因为老书记马安泰和队委会一竿子人都会以为自己是个城里最轻浮的浪荡女。

但是很奇怪,不久,艾策策就在村选举中入了党。申请是下乡时知青全体共青团员集体写了上交的,全村老少都为她举手。她被吸收为村委会成员大队委的知青代表委员,成为小队里大队里公社里榜上有名的優秀知识青年。还频频繁繁地到宝鸡市上、省里去开交流会,十里八乡到处都在宣传表彰她们小队知青组的先进事迹。艾策策在首批招工中,非常顺利地来到省级科研所事业单位机关当上财务室出纳员。从心里,艾策策非常感激老书记,但是,临到走了,她又都不愿意到老书记面前去,当面表示个感激。

再见!永远。

策策永远再也不想回来。说到底,从炕头遭受的一抖一推,艾策策到离开巴渝公社小坝村,一直是远远地用余光张望着老书记马安泰的。她嘴上没说话,不等于心里没有人。策策远远回头向群山中越来越小的小村庄频频挥手地告别,眼里只有泪水模糊中永远敬重的老书记马安泰。那个身影,黑黑的,细细廋廋,肩膀披着棉袄,手里摇着黑黢黢荡漾着汗渍油污的铜嘴烟袋锅……变成小蚂蚁般的人影。

在新单位上班的第一天,科技音像资料所顾章霖所长抱着一缸在细水草小假山小白石子铺底中穿梭游蹿的热带孔雀观赏鱼,放在全所人群来往报销的柜台上面。

鲜艳的小鱼儿,它们是那么的鲜艳活泼,红红黄黄,黑黑白白,蓝蓝绿绿,金银闪亮。科技音像资料所顾章霖所长满面春风地居然用英语对她说话:“Hello! Good morning!你好啊?早上好!welcome to your arrival,谢谢你的到来!”

接着对他用缓缓慢慢儒雅的南方口音介绍说:“这缸鱼叫孔雀尾。也叫彩虹鱼、百万鱼、库比鱼,是一种常见的热带观赏鱼,很好养,有十个品种。这里我给你放的是礼服孔雀和金银孔雀两种,因为它们颜色纯粹,纯度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