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记


  与神俱来,是我与神相遇合的无二表达。
  至今我没有皈依宗教,不去追随神,但我与身俱来为神性所濡染,设身处地去理解某些教义与神话。这无关信仰,也非我生活的主要,乃是洗练理性与情感的本来需要。我与神的结点和两个城市有关,耶路撒冷和雅典,前者的一个神活在圣经中,后者的一群神活在神话中。耶路撒冷我去过两趟,感触上帝的圣灵,雅典我梦游多次,春临数日感触神境的底蕴。
  非教徒无神论者的我,走在神庙残立的雅典市区,因涉足远古而胸扩心开,因涉及神灵而自由畅达。回想我少年时对海洋文明的心驰神往,青年时对雅典情景的文字描绘,我的脚在沾满细节的石板上踩出涛声:
  湛蓝的海风散步在雅典大街/时间的金液浸润着钟声和嘴唇/海蚌上岸把珍珠献给新娘/婚礼进行曲涌向云层/橘林那边的劳动者半人半神/将收获和祝福还给田园/他们篝火长燃,歌舞为生/神情那么靓丽,日子那么鲜明
  橄榄枝间的希腊孩子都是天使/在他们做了鸽子的早晨/城堡从东方的海面露出双翼/为我的爱憎指明另一个根本/可我已找回举火炬的少女/——东方之迷:血缘和汉语/打开文化和生命之门/无菌的春天,桃金娘激情满怀/使我与撒旦永远分身/祛除灵魂之癌
  最后的逃亡全是爱/在雅典和拥抱着她的爱琴海/在东方的江河两岸/我是先行百年的逃亡者/最早的终结者,我没有满腔愤恨/只有满腔波浪和音乐/当胆小的松鼠爬上祭坛/我撩开蓝幕和黄幕/发动了那位少女的意念之轮
  这是我写于1992年的长诗《大器》之《优雅:逃亡雅典》篇,完全想像出的雅典,与我贴身接触的雅典,能有多大区别?
  把地图细化到地中海,扫视沿岸的埃及、以色列、希腊、意大利、法国和阿尔及利亚,他们各自拥有的地中海文化有什么异同?这得追本溯源。创造法老、金字塔文化的埃及,对以色列文明的影响必须提到一个人——带领希伯来人脱离埃及到达迦南的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先知摩西;埃及也影响了爱琴海克里特文明的形成,往后递进影响了希腊城邦制的民主文化,然后递进影响了强大久长的罗马帝国,接着递进影响了西欧包括法国的前身西法兰克王国。北非包括阿尔及利亚,一千多年来受到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奥斯曼帝国和西班牙入侵,最后成为法属殖民地。这些国家的民族、宗教、文字、建筑、饮食、衣着和习俗,随着历史的复杂演变,既顺势保守了区别于他国的血脉传统,也逆向杂糅了宗主国的殖民基因。期间,希腊城邦对古罗马及西方文明的影响,如师祖或先神之于徒子。
  把地图细化到地中海湾的爱琴海,围绕海岸的雅典——古希腊的最大城邦当今希腊的都城,对一些神明聚焦,就和我的一节精神履历链接上了。1978年到1988年,是人们继续悬挂毛泽东像的时代,我把雅典娜的石膏像,阿芙洛狄忒也就是古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石膏像,以及阿芙洛狄忒的儿子厄洛斯就是古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压塑像,摆放在家里的客厅和书房中;奥林匹斯山脉诸神的故事汇集在我的一本《古希腊罗马神话》中,他们的形象则出现在我来之不易的美术和艺术书刊中。荷马的两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则是占据我案头、枕边的超级梦境。如果说这个时期《山海经》和《西游记》对我的影响是会说几个故事,那么古希腊神话与荷马对我的影响则是多了一个广阔世界。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开始阅读一本相对小众的杂志《世界文学》,不久后从中读到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作品,因为“他的诗以希腊传统为背景,用感觉的力量和理智的敏锐,描写现在人为自由和创新而奋斗”,获得了1979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这位用古希腊阳光制造现代神秘的饮日诗人的思想,是我少年时吃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口奶之一,对我走上文学之路及文学观的形成产生深远影响。《世界文学》不同于当年各种出版物所呈现的外国文学的浪漫和批判现实主义的固式,显示着与世界同步的先进文学价值。从这本杂志中我还读到另外两位希腊现代诗人塞弗里斯、卡瓦菲斯和作家卡赞扎基斯的作品。如今回过头去想,那种对古今世界名著包括《世界文学》杂志在内的“世界级”阅读和沉迷,对于少年多思幻想写作的我,是过高的攀附和煎熬,造成我长期的眼高手低、自我迷失,不如那些与时俱进阅读主流意识书报刊的人,上手写作来得容易、顺利和实惠。但是,从我二十五岁起,这种阅读和沉迷,让我坚信有一种超越时代、朝代的价值观和审美观,会在漫长时光中储蓄着持久的正能,哪怕迟到今天、明天也会厚积薄发而出。时隔三十多年后,我又翻阅经典著作、订阅《世界文学》,既是怀旧情愫起作用,也是新的阅读与写作、生活与快乐的需要。
  再把地图细化到海拔近三千米的奥林匹斯山脉,三千年前希腊诸神的故事传说集散于此,形成古希腊完整的历史、文学、艺术和哲学的基础,生发了远古的自然科学。在耶路撒冷我曾体会到上帝的天堂离以色列最近,在奥林匹斯山及爱琴海诸岛,我觉得神仙的生活离希腊最近。是天意与地理的需要,把最精华的人类——卓越的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和艺术家生养在希腊。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一大批灿烂的文化星辰诞生并创造于此,比如哲学家与科学家泰勒斯、阿纳克西曼德、阿纳克西美尼、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得、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阿利斯塔克、阿基米德,他们才是顶天立地的人类大师。我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拉斐尔油画《雅典学院》中,见到过上述许多哲学家、科学家的模样,顿生相遇故人之感动。文学家荷马、伊索、萨福、梭伦、阿那克里翁、阿西帕西亚和品达,戏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等等,其光荣业绩更为世人所熟知。漫游希腊,走遍雅典后,我有一份极大的收获,发觉了人力与神力关系的秘密,一个荷马的叙事本领可以涵括希腊神话,一个苏格拉底的智慧学识抵得上阿波罗,一个亚里士多德的发明创造抵得上普罗米修斯,这些人类大师站在历史时空中,与奥林匹斯山同高,与奥林匹斯山众神的力量同大。
  索福克勒斯在其悲剧《安提戈涅》中,造就了极其矛盾、无比感人的安提戈涅形象,她既遵守天神的条律(安葬亲人)又违背国王禁令(不准安葬叛逆者),将反叛城邦的哥哥波吕尼刻斯安葬,结果被国王无情地处死。她一直坚持己见:“即使为此而死,也是件光荣的事;我遵守神圣的天条而犯罪……我的天性不喜欢跟着人恨,而喜欢跟着人爱。”面对这样一位死不屈服于世俗权威,把个人意志与勇敢、人性与爱集于一身的古希腊女性,我怎能不感佩索福克勒斯的至高境界,这才是与天神同等价值的伟大创造,必然超越时空与希腊众神一样永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