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比寻常


  李师江,1974年出生于福建宁德,199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著有长篇小说《福寿春》《中文系》等。
  题记: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罗曼·罗兰


  在我年少的时候,自有一种非凡的认识:这世界就是为我而生的。降临之初,星辰为我流转,大地自有异象;父母为我而结合,姐姐们为我而铺垫,伙伴们是我的陪衬。甚至,所有窘迫、恐惧乃至磨难,乃至一切的跌跌撞撞,都是神安排好的,为非比寻常的人生做好一切准备。踌躇满志从大学里出来,之后的一切,神为我安排得井井有条,像模像样的生活、适得其所的婚姻,乃至出其不意的惊喜,造物主在为我下一盘很大的棋。想到在世间有这样的待遇,不禁沾沾自喜。
  是的,执念如魔咒般笼罩我的身心,使我如一颗莲子,被重重包裹。
  有一天,这颗莲子掉落泥尘。
  下了火车,我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提着自己的躯干,艰难爬上一辆公交车。南方的太阳酷热,车厢里都是人肉味,我昏昏沉沉,先是颇觉得恶心,后来想到这气味也有我的一份,又何必嫌弃,这么一来,竟然瞬间适应了,恍然觉得全世界的空气都是人肉包子的味儿,呼之吸之又有何妨。给自己洗脑完毕之后,从胃里涌到喉咙的食物被我重新吞了下去。公交车到达一个叫“凤凰池”的站牌。售票员用土语熟练叫道:“壶共地妾斩倒楼,重备啊耶。”我虎躯一震,刀锋般扁平的身板从人群中滑落到车下。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一个池塘,更没有见到一只凤凰。
  几步就进了省文联大院,在挂有金字牌匾“散文世界”的门口,我推开门,眼前一黑——外面强烈的阳光与幽暗的空间形成的对比,使我看不清屋内的情况,只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像黑社会的。
  一个音色十分绵脆的女中音问道:“你找谁?”
  我想应该是我的主编领导了,便道:“哦,我是来报到的。”
  “你是李师江,咦,你怎么变样了?”
  “哦。”我苦笑着抱歉道,“不是故意的。”
  沉默了片刻,女中音严肃道:“回去养一养,半个月后再来报到,不着急。”
  我的身子像一片风筝从二楼飘下来,往我的家乡飘去。
  一百四十多公里的国道,盘山公路,十分颠簸,一路上不是在吐就是想吐。那些年我被舟车之劳折腾得够苦,尝尽了孕妇们的妊娠反应。我尝试过各种晕车药,以及避免晕车的办法,没有根本的作用,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会开车以后,晕车的症状消失了。我瞬间明白,主宰,太重要了。
  回到家里,没有什么心气儿,默默地过日子,吃了饭就是看看书或者思考人生。父亲还在不停地咳嗽,支气管扩张的老病就像他养的一只老狗,忠诚地陪伴着。
  “怎么像从监狱里出来似的,年轻人不该你这神气呀!”他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朝院子的沙地上吐出一口黄绿色的浓痰。也许他实在不能忍受一个瘦得像狗的儿子又如吃饱的猪一样沉默。
  “监狱出来的人该多高兴,我怎么能跟人家比呢。”我反驳道。
  “哎,总该不是这个样子,这样闷下去,就剩把骨头了。”父亲以他一生的经验,看出我的心里有事。
  我有一种错位的无奈。难道我告诉他,多日以来,有一个姑娘的身影在我脑袋中盘旋不去,像一个幽灵,摄去我的心魄?
  “没什么,要进入社会了,也不知道社会是个什么玩意儿,有点茫然而已。”
  “哦,离开学校了?”
  “对呀,我已经毕业了,过几天就要参加工作了。”
  “哦,那挺好。”父亲听我没什么事,就放心地咳嗽去了。
  父亲比我大四十一岁,也就是他四十一岁时我才出生,算是中年得子。他的支气管扩张已经有十几年了,在我的潜意识中,每个人的父亲都应该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当我看到跟我同龄的同学有一个强壮的、年轻的父亲时,我都会感到莫名的震惊。从我懂得生老病死的人生常理之后,我总觉得父亲快要行将就木了,每每有一种恐惧感。一个人没有了父亲,这确实让我恐惧。他好像是我生命中连着的那一端,虽然我跟他交流不多,甚至根本没有话题可以沟通。
  “我就要赚钱了,到时候你可以到医院好好治一治。”我突然有点兴奋说道。
  “我死不了——你先把自己养得像个人,别让风吹跑了。”
  他已经习惯于与疾病抗衡的生活,实在扛不住就让乡村医生来吊瓶。
  妈妈一天到晚在忙碌,爸爸因病失去劳动力后,里外的事儿全由她包揽。我跟她的对话非常言简意赅。
  “吃饭了。”
  “嗯。”
  “再来一碗?”
  “够了。”
  如此反复。半个月时间就过去了,晕车的感觉褪尽了,再开始准备新一轮的晕车。
  他们送我到路口,我提着重重的行李,不免有点伤感。爸爸看我吃力的样子,道:“行李太多了,其实可以随时回来拿的。”
  “福州那么远,怎么能随时回来?”
  “哦,不是在宁德呀。”
  在父亲的观念中,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在老家宁德县城上班。或者,宁德人就应该在宁德上班。
  这让父亲有点失望。对他而言,读书的目的就是找一份工作,可以不晒太阳,国家能给你发工资,如此而已,你又何必跑大老远去呢。
  “跟领导说说能不能调回宁德,家里也可以照顾到你,外面总是吃不好的。”妈妈突然冒出奇思妙想。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突然使我惱怒起来,我咆哮道:“你们能不能别管我的事。”
  他们诧异的目光看着我像一头豹子咆哮而去。
  情绪不稳定是我身上最突出的特点。
  我开始上班的时间,应该是整二十三周岁,当然不是非常精确。小时候在家里,妈妈给我过过几个农历生日,后来长大就几乎没有怎么过生日,便也忘记了自己的生日的准确时间。究其原因,第一是我很懒,能省略的事儿尽量省去,以便多一点点时间睡觉、幻想与自艾自怜。这种懒也导致我厌恶生活的诸多仪式,生日仪式、结婚仪式、死亡仪式,于我看来,简直多余,这一点将贯穿在我生命中。第二是在我二十三年的生命里,我也不觉得有过可以庆祝的时刻,有过内心真正的喜悦,可以用鲜花与蜡烛来铭记。上初中的时候,我去镇上的派出所办理一个证明,应该是学籍证明之类,办事员问我的生日,那时我记得我的生日应该是农历六月,按照常理阳历应该是七月,但是我脑子紧张短路,居然再减去一个月,随口报了一个五月二十二日。后来我身份证上都是这个日期,与我的真实生日相去甚远——连身份证上的生日都是一个无辜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