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的路


  一
  掏完煤的煤矿,与即将耗尽年华而闭经的柱嫂没啥区别。煤矿正式闭井那年,也是柱嫂告别卫生巾的那年。自此,矿上的萧条一天甚过一天,柱嫂脸上的光泽也一天暗过一天。
  好多年后的一天,柱嫂佝着腰,背着鼓囊的编织袋,踩着遍地的垃圾和横流的污水,从紧簇的家属房窄道中挤出来,走到国道边,蹲下来铺开摊位,一屁股坐在自己的石头上。望着不远处巍峨缭绕的矸石山,柱嫂思谋:原来这儿可都是平地啊,生生地就堆起了一座山。柱子给她讲过,挖多少矸石,就能采多少煤。这么大的矸石山,该采多少煤啊!只是,那些个煤炭都不知去了哪里,只甩下高高的矸石山成年累月卧在这里默默自燃。
  柱嫂的思绪被矸石山自燃的烟雾笼罩了,对身边的热闹视若无睹,直到有人捅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捅她的人是个小伙子,摆摊的人都叫他“卡车王”。“嗨嗨,市管队来了。”柱嫂像在睡梦中被大火烧醒一般,胡乱收拾地上的鞋垫、黄瓜、西红柿,兜起来便跑。刚跑出几步,后边的人哈哈大笑。原来,是“卡车王”恶作剧糊弄她玩呢。柱嫂不好意思笑笑,回来,重又把自己做的鞋垫,自己种的黄瓜、西红柿一个个摆在地上。
  “老婆婆,你是哪年生人啊?”“卡车王”问。
  “六三年,发大水那年。”柱嫂半爬着去够擦着地的西红柿。
  “六三年?我咋看你像三六年啊。”
  “长得老呗。”柱嫂毫不介意,不失时机地推销,“买个鞋垫吧,自己纳的,可结实了。”
  “卡车王”买了一双鞋垫,又顺手抓起一根黄瓜,“咔嚓咔嚓”嚼着爬上自己的卡车,关上车门后,指指路对面的一排店铺,“怎么不到那里卖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与柱嫂一起摆地摊的妇女们齐喊:“没门儿!没钱!”
  这是一条连接许多城镇的国道。国道的东侧,紧傍矸石山的那片店铺,售卖着烟酒糖果、服装鞋帽、锅碗电器、玩具蛋糕、寿衣棺材……店铺外墙一律粘贴着白色瓷砖,一看就是全新的。以前这里不是这个样子。以前矿上红火的时候,这里满是灯火通明的酒馆和歌舞厅,南来北往的客人和窑里钻出的矿工,攥着大把的钞票跑到这里来快活。地下的煤炭挖光后,人们该升迁的升迁了,该失业的失业了,酒馆和歌舞厅也都关门歇业。废弃了的煤矿,由当地政府接管,柱嫂这样的“农转非”家属,也连同废弃的煤矿归了乡镇管理。前两年,镇里派来一位能干的领导,发誓重振百年老矿的繁荣,把那些早已关门歇业的酒馆、歌舞厅推倒,建起了这片店铺,办起了农贸市场。农贸市场在矸石山烟雾蒸腾的衬托下,倒也颇显生机。至于绕过光亮的瓷砖,绕过繁荣和生机再往里面,那些个颓废的街道和破旧家属房,一般在国道上走过的人是看不见的。国道的西侧,种植着草坪,柱嫂她们这些没能进入店铺的人就在草坪边缘放一块石头,铺一块塑料布,叫卖那些自产的货物。为了整洁,国道的西侧本来是不允许摆摊的,市场管理队时常会来管理的,每每管理,柱嫂她们便蚊蝇似的,“轰”一下四散,管理过后,再各寻自己的石头,摆开自己的货物。柱嫂对时不时的管理已经适应,她的经验是反应必须灵敏,千万得护好自己的货物,切莫被市管队的人没收了去。
  与柱嫂临近的一个卖鸡蛋妇女接住话头,问柱嫂:“你家柱子以前在矸石山下盖的小房,多好啊,多不容易啊。你也算搬迁户,咋不要个店铺呢?”
  柱嫂觉得这是明知故问,哀叹着出了一口长气,笑笑,没回话。
  卖鸡蛋的妇女自说自话:“不搬就好了,当‘钉子户’;”
  正说着,一个孩子跑到柱嫂面前。“奶奶,虎子在学校打架了。”
  柱嫂皱着眉说:“这孩子!”
  小孩子跑走了。卖鸡蛋的妇女说:“小子们还能不打架啊?正常!”
  “俺那小子也淘。”
  柱嫂低着头,小心地踩着污水中的砖头,背着没有卖完的东西回到家。虎子放下笔,跑上前接住了妈妈背上的袋子。柱嫂摸一下儿子的头,没有马上责问他为什么打架。柱嫂在斟酌字句,怕说重了儿子难受。儿子大了,很懂事了。柱嫂从提着的塑料袋子里掏出一块纸包的糖糕。“还热乎着呢,快吃了。”儿子接过糖糕,吃得满嘴糖汁。柱嫂倒出塑料袋子里的零钱,一张一张一枚一枚数点。看儿子吃完了,柱嫂才说:“多学学你哥,你看你哥多有出息,都当学生会主席了。你哥啊,一点也没让妈操过心。上了这么多年学,就知道学习,一回也没打过架。”
  儿子擦着嘴上的糖汁,说:“妈!我知道。”
  柱嫂说:“知道还打架?”
  儿子说:“她骂我。”
  柱嫂说:“骂又不疼不痒的。骂就让人家骂两声,吃点亏不算啥。”
  儿子说:“可她骂我是个没爹的孩子。”
  柱嫂哑口了,柱嫂知道儿子那是忍无可忍了,儿子在学校准是受委屈了。柱嫂不再数落儿子,痴痴地盯着门口,嘟囔起来:“你咋没爹呢?你有爹,你爹壮实着呢,你爹可能干了,你爹是模范,你爹还是班长……”
  柱嫂又想起了那个飘雪的冬夜。那夜出奇地冷,雪也出奇地大。她看着表,估摸着柱子快上井时,把饭做好放在火炉旁,再把酒温上,可是她焦急地等了一夜,柱子也没回来。天傍明时,传来了噩耗,窑里着火,后又引起爆炸、冒顶,柱子因是最后一个撤离,不幸遇難。柱子的尸首始终没能找到。她从死去活来的悲恸中缓过劲之后,家人亲戚都劝她不要在这个伤心的地方住了,她一律坚定地摇头。她的心思后来人们都理解了,她是舍不得柱子,柱子还在窑里,她要守在这里。她把这座煤矿当成了柱子的坟墓,她要为柱子守墓。有时望着那高高的矸石山,她也会陡生些许自豪:这是柱子挖出来的矸石,这么高大的矸石山,不就是俺柱子的墓碑吗?
  虎子看着妈妈嘟囔不止,有些害怕:“妈,我饿了。”
  柱嫂收回魂魄,麻利地拍拍身上的尘土,钻到厨房忙碌去了。
  二
  柱嫂想把虎子打架的事放下,不去想它了。管它呢,小孩子没仇没怨没心没肺的,打个架就打个架吧,过几天就好了。可是,这天她背着编织袋刚走出家属房,虎子的班主任截住了她。班主任年纪很轻,胸脯挺得很高,好看的双眸里全是训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