骟牛


  一
  
  大咧子一直惦记着小水牯的两个卵子。
  他每次驮着药箱经过小赌庄,总要打量小水牯发育的后裆。一片柔嫩粉白的肚皮上,那个荡来荡去的袋袋,那袋袋像南瓜一样肯长,它包裹的肉蛋有两粒黄豆大了,有两颗葡萄大了,有两个杏子大了……就像观察自家地里结的葫芦,不摸都晓得它在往熟里长。每每这个时候,一股酒香就会扑鼻而来,腥腥的,糯糯的,粉团团的,惹得大咧子把鼻子尖耸耸,舌条在嘴巴里巴嗒一下,吞下一大口口水。嗯,瓜儿要熟了,一刀骟下来,搁点韭菜保证能炒小半碗,悠悠地来个二两老酒,奶奶个牝,那还不美得舔鼻子啊!
  大咧子大大咧咧。有一次人家请他上门医猪,正巧没了兽药他就灵机一动别出心裁,把人用的过期头孢给猪“挖”了一针。他原是个半吊子中医,因谨记师爷古训:“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道行屡不长进,于是改做西医。西医无非吃药打针挂水,可他挂水差点挂死了人,一气之下干脆当兽医。奶奶个牝,医不了人还医不了兽吗?世上的事条条蛇都咬人,这兽医也不是好当的,且说这一针过期头孢“挖”下去,该头小“老亥”很快就翘了辫子。得,赔人家一口猪,也赚个额外口福。死猪肉拖回家腌了,一家大小口福得呲牙咧嘴。
  又有一回,邻村一人请他给狗打防疫针,主人提醒此狗一惯凶恶须好生着。大咧子大嘴一咧,伸个大拇指道:切,这碟小菜算个屁,齐颈子高的大狼狗,哪一条不叫我乖乖弄趴下!主人解下狗套,那狗真是个烈物,低呜一声一个饿虎扑食而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跑为上,兽医把部分小腿撂给了狗牙,只损失一小块血淋淋腿肉。主人连声赔小心,大咧子却道:没鸟事没鸟事,不是我把畜牲弄趴下,就是畜牲把我弄趴下。
  小水牯是一头“公牛”,因妈妈过去是一头“公牛”,所以它世袭也是一头“公牛”。这话有点绕,此“公牛”非指性别,说白了就是几户农民共养的牛。丘陵地区田地不多饲料紧缺,一户人家容不得一头牛,便采取公养的法子,张家看三天,李家看三天,既省了草料,也不误耕田。
  这天上午,大咧子被请到了小赌庄。且看他五短身材一颗西瓜脑袋,头毛长得像瓜藤,瓜藤向后梳,前面就是脸,瓜藤向前梳,后面就是脸。穿件蓝中山装褂儿,荷包上两支钢笔,一支钢笔,一支是劁猪刀;一条旧劳动布裤子,裤脚口用带子扎着;瘦瘦一对外八字脚,蹬一双灰土土旧皮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怀旧版乡村赤脚兽医,走路还带唱的,跑调的歌儿像外八字脚印。
  松黑家的院子在小赌庄南头,靠近马路边上,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密密的槐叶里槐花才探一点嫩绿的头,隐隐的香味一如叶罅里筛下的春日阳光,淡淡的温暖。几张小凳子,几把竹椅子,一张大桌子,热水瓶和茶缸;一只旧的红十字药箱,背带磨得发黑发亮,像剃刀的荡刀片;一把骟刀搁在药箱上,长长的柄子,半圆状刀体,像小小的扇形的锹,锹口寒光森森。
  几位农民七长八短地站坐着,干干瘦瘦的松黑作为五位牛主人代表,陪着东扯西拉聊天。小水牯是他们几家共养的,“公牛”主们等待着开演一场“骟”戏,兽医大咧子唱主角。此刻他端坐在大桌前,翘起二郎腿,捧着茶杯呷茶,也拆开纸烟散发,边扔边说:喏,你们的酒我的手啊,大家吃一支,吃一支!
  吃烟喝茶扯寡淡,大家谈到大米不值钱,化肥农药涨价,外出打工发财等话题。也扯到了谁谁的闺女,死活要跟一个城里的老头子跑,把老子娘气得要寻死。
  女大不由娘嘛,这是没法子的事。松黑说,松黑是小学代课教师。
  什么女大不由娘,我看是闷骚得憋不住呢!跟我们小水牯一号的,见着小母牛就想爬,不骟它不行了!谁这样说,惹得大家哄笑。
  
  二
  
  说笑间,小水牯已被松黑老婆从栏里牵出来了。
  确切说,小水牯是被拽出来的,它歪着脑袋,死死地犟鼻子,扭扭地摆动头角。它的两只角还不够圆,向后盘成一弯初月,颜色还不够深黑,浅浅的驼灰色,似破土不久的嫩笋。两岁多的小水牯身躯很魁梧,粗壮有力的四肢,两瓣壮硕的后臀,强劲的尾巴,加上腿胯中那个饱满的袋袋……它往起一站像一棵结实的槐树,往下一坐就是一只憨憨的树墩子。人中有美女,牛中有帅哥,小水牯算得上牛中的帅哥。
  一步三扭,松黑老婆拽着它往院中的空地走,打扫干净的空地像一个刑场,小水牯仿佛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不,比死亡更厉害的气息。它扣紧了四蹄,把屁股直往后“坐”,后腿弓成了马步,双耳笔直地竖起,尾巴卷得像黄鳝。
  大咧子呷一口茶,望着小水牯说:哼,这鸟东西聪明呢,它晓得今朝没好日子过了。
  松黑说:它当然聪明了,你要割它卵子,它难道不知道!
  大咧子说:哎,又不是我要割它卵子,是你们要割它卵子啊!
  谁说:哪个儿子扯谎,你们要骟牛,搞得我胯裆里的卵子疼……
  哈哈哈哈,众人笑得喷茶。
  松黑讲了个故事,说他教过的两个学生伢,某日结伙出去偷梨,一个伢儿爬到树上摘,一个伢儿下面“望风”,望风的伢儿突然叫了一声:不好,人家逮来了!这伢儿撒腿就跑,树上的伢儿慌了神,就那么直笼统地往下跳,不想哗啦一声,被一根枝杈划破了裤裆。他也不管了,落了地扯腿刚要跑,发现落地的梨叶上有个肉蛋,蛋上连着筋筋,看上去白生生的,嫩粉粉的,像一颗小麻雀卵,接着又发现了一颗,是吊在树枝上的,就像蛛网上吊一个蜘蛛……伢儿倾头一看自己的裆,这才发现卵皮被割开了,这才感觉到痛。伢儿把蛋搁衣上揩了揩,一颗一颗原样地塞回去,一屁股坐下来哇天哇地地大哭……后来送到医院里缝了几针,不久就好了。
  松黑讲完了,众人听得笃牙齿,都说是编的。松黑说:这是个真事啊,不信你们倾头看看自己的裆,摸摸卵子可还在!大家真的倾头,又是一阵笑。
  大咧子也坏笑,笑完了,他瞅了瞅小水牯,看它倔倔地挣扎,苦苦地抗拒,两只眼睛还红丢丢的。望着小水牯,大咧子悠然地吃烟,悠悠地喝茶,半点不为所动。阅遍群牛,割卵子无数,类似的痛苦见得多了,劁猪骟驴割羊蛋,哪个小畜牲挨刀前不哭哭哀哀?它们蹦啊跳啊哭啊闹啊,可又有么用呢,最终能逃脱如来佛的手掌心嘛?哼,在小畜牲面前,兽医就是如来佛!再说了,你小水牯挨刀又能怪谁,怪只怪你裆里的东西比鸡蛋还要肯长!怪只怪你小小年纪就骚牯卵子!
  小水牯一直尾随着妈妈,在广阔的田畈里跑上跑下,妈妈吃草它吃奶。去年它小两岁了,春天的清早,突然不见了妈妈,田埂地垴小水牯找得跌跤,也不见妈妈的影子;它伸长脖子大声地呼唤,把喉咙喊得快要出血,也不见妈妈的影子。它的妈妈被农民牵到集上卖了。
  小水牯长到小学生伢高了,那天松黑带来了几位老农,趁它低头吃草,用绳子捆住了头角,一柄尖长的铁针穿进了鼻子,就像挨了刀的泥鳅,小水牯痛得直蹦跶,牛鼻串让它失去了自由。秋天,薄霜似雪的凌晨,缺月仍挂在天上,像残断的牛角,梦中的小水牯被赶出牛栏,带到一块废地里,一把新打的轭头套上了肩,铁犁铁轭铁链子哗哗作响,人拉着牛鼻串,牛拉着大铧犁,犁头插进土里,牛头也埋得吃土,气喘吁吁,牛毛上汗落如雨。如此进行了三日,小水牯的屁股背上,复印下一道道竹棍子模样,有竹节的地方冒着血,那是它不听话的奖赏。铁木轭头专门欺负肉,小小牛儿稚嫩的肩膀,一次次破皮,一次次结痂。
  “教牛”成功了。这头牛养得值了,妈妈卖了钱,儿子能耕田。五位农民一边给小水牯上草料,一边偷着高兴。那天,松黑对兽医大咧子说,这小东西不想法子不行了,奶奶个牝,它一到田畈里就撒欢子跑,远远见着小母牛就打响鼻子,不光这样,时不时它还伸出裆下一小根通条,像怪怪的一只辣椒。松黑列举罪状,说某天它还跃跃欲试要爬一头小母牛的屁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