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偷米

爷爷偷米,而且偷我家里的米,说了你们都不会相信。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碰上了,我也不会相信。若别人说我爷爷会偷米,我会立马扇他两巴掌:你爷爷才会偷米。

爷爷是品行端正的人,从不占人小便宜,不是自己的东西不会要,更别说是小偷小摸了。不是因为他是我爷爷我就拼命地说他好话。爷爷在村里村外口碑都好,他们说起我爷爷时,都会说:好人呀好人。

就说前不久的一件事吧,爷爷在路上走着走着,看到路边有根牛绳脏不拉叽地躺在那儿。牛绳有点旧,但还能用。我敢肯定,牛绳是被人扔掉不要的。爷爷弯腰捡起来,托在手中,像托住珍珠项链,眼珠子不打转地盯在上面。这是谁家的牛绳呀?爷爷进行了紧张而又认真的思考,思考了一会儿,才问站在他身边的我:春赖子,你说说,这是谁家的牛绳?我也学着爷爷的样子,把它当作珍珠项链,仔细辨认起来。在这里我要跟大家说的是,我家的牛,由我和爷爷承包了放。早上爷爷去放牛,下午放学之后由我接班。我不但能认得各家各户的牛,也能认得拴在牛鼻子上的牛绳。相同的道理,爷爷也能认出来。爷爷已经认出了是谁家的牛绳。爷爷问我:春赖子,你说,是不是二愣子家的?我点了点头,说这是二愣子家的。爷爷得到我的肯定,便直起腰,迈着步子,来到二愣子家门口,把二愣子喊出来,说这牛绳是不是你家的?二愣子呢,脸上表情一下子复杂起来。牛绳吗,当然是他家的。但牛绳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老爷子你犯得着捡起来亲自跑一趟送过来吗?爷爷毫不客气地教育他了,说你这个二愣子,真不晓得惜物,好好的牛绳,怎么能丢了就丢了呢?把二愣子教育得一点意思也做不起来。

一根牛绳都要捡起来交还给人家,爷爷怎么会去做贼呢?然而爷爷的确偷了我家的米。他在偷米的时候,被我撞了个正着。

那天是星期五。好像是星期五,天天去学校上课,把人上糊涂了,星期几都会记不清。说那天是星期五,是因为星期五下午老师会要我们去参加劳动。城里的孩子要不要参加劳动我不晓得,但我们乡下孩子参加劳动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学校旁边有块地,地上种红薯种蔬菜。红薯收了老师分,菜可食时老师吃,我们学生只负责劳动。老师说是素质教育,老爸说是打着素质旗号揩我们小孩子的油。从这点来说,老师与我爷爷是没得比。要去劳动时老师发现我没带劳动工具。不好意思,我不是因为我老爸有说法而跟老师唱对台戏,打死我也不敢。我的确是忘记了今天星期五要劳动,劳动是要自带工具的。我小跑步回家,学校离我家只有五里路,小跑步三十分钟能到。到了家门口,我发现大门没上锁。我没有多加考虑,推开门进去。这时,爷爷从里屋出来,神色慌乱地出来。这让我纳闷了,爷爷是我爷爷,是我老爸的爹,来我家里,应该是堂堂正正,怎么会慌张呢?我虽然纳闷,但我还是没多想。爷爷冲我笑了笑,笑得怪怪的,有点在讨好我。我进里屋拿二齿锄,发现米缸打开了,米缸边落了大把米,白花花地一地。再回头看爷爷,见爷爷惊慌失措地在逃。我喊一声爷爷,爷爷打摆子一样立在那儿。爷爷慌乱地将一个坠坠的蛇皮袋往后面藏,可惜迟了,被我看见了。

爷爷,你怎么偷我家米呀?

爷爷哆嗦了一下,朝我拼命地摆手,说:我的小祖宗哟,别说那么大声行不?

原先只是怀疑,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了,我说:你就是在偷米,还怕我说?

爷爷转了回来,步子迈得很沉重。进了屋就返身把大门关上,对我说:春赖子,你说,我是不是你爷爷?

我说是。

爷爷又说:我是不是你老爸的爹?

我说是。

那你怎么说我是偷呢?

我被爷爷的逻辑打蒙了。

这不叫偷,叫拿,晓得不?

可是,你这样子,分明是偷呀?我说。

你还要乱说。爷爷扬起了巴掌,那样子是要给我一巴掌。我作好躲闪的准备。一巴掌打过来,会痛的。我没有傻到送给爷爷打。可爷爷的巴掌没拍过来,很无力地放下去,巴掌都有点垂头丧气。爷爷蹲下来,爷爷蹲下来就与我一样高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我看爷爷的脸就不用仰着脸了。

春赖子,我问你。爷爷说,爷爷对你好不好?

我说:爷爷你当然对我好呀。

爷爷对我好,那是没话说。爷爷对我好,不是那种挂在嘴上做样子的好,是有实实在在内容的。他常买些零食给我吃,葵花子、棒棒糖、咂咂嘴、麻辣条等等。不像我老爸,整天板着个脸,好像我偷了他钱似的。我确实想过偷他的钱,我想你从不买点好吃的给我,那我就自己去买。可我不敢,我知道偷了他的钱会挨一顿饱打。老爸打我老用毛竹的枝丫条,那是打牛的东西,我哪有牛那么坚强,我常为自己的不坚强感到悲催。电视里地下党面对酷刑能坚强不屈,而我却害怕竹枝条的抽打。有时我会想,老爸,换种刑具吧,哪怕是老虎凳、烙铁、辣椒水,也比竹枝条好。有次三叔用根木棍追着丫妞打,老爸上前大喝一声:没老你也糊涂了,打伤了有多少钱去看医生呀?我终于明白了,老爸为什么老用竹枝条打我,原来是竹枝条打了不用看医生。竹枝条软硬韧兼具,怎么打也是皮外伤,我们乡下人皮外伤是不用看医生的,说来说去老爸还是心疼钱。爷爷比老爸好得多,爷爷不心痛钱,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爷爷的钱比老爸少得多,少得可怜。爷爷六十多岁了,他赚钱的办法就是去街上捡破烂。捡起一个矿泉水瓶子五分钱,捡起一个娃哈哈牛奶瓶八分钱,捡到红牛瓶子有一毛钱,捡到纸壳子那就是发财了。爷爷常对我说,现在社会多好啊,街上到处都是钱,一弯腰就是三分五分一毛。他说他年轻时,从天亮累到天黑只能赚到一毛钱。爷爷说这话时脸上洋溢满足。大概爷爷认为赚钱不难,花起来也痛快。爷爷卖了破烂,便来到学校门口,铆足了劲喊:春赖子——丫妞——我和丫妞听到那熟悉的喊声,知道有零食了,快乐得像小燕子一样飞出来。丫妞是我三叔的女儿,也是爷爷的孙女。有零食,爷爷是孙子孙女一视同仁。我们飞到爷爷身边,爷爷变戏法一般变出咂咂嘴。爷爷使劲地问我们好不好吃,我们粗声大气地回答说好吃。于是爷爷笑了,笑得那么满足。

既然你晓得爷爷对你好,那爷爷跟你说个事,你听不听?

听呀。我说。

我来拿米这件事,千万别告诉你爸。

行,我想都没想,就痛快地答应。

这才是我的好孙子哟!爷爷伸手把我抱住,不白爷爷爷疼你一场。

我从爷爷身上挣扎出来,我不喜欢爷爷拥抱我。爷爷身上有种味道,一抱那种味道就会冒出来。我说:爷爷,我想吃棒捧糖。爷爷伸出他那枯树根般的手指拨了一下我的脸蛋:你这个小馋猫。然后,从身上抠抠索索抠出一张纸币,是一元的纸币,递给我。我接了,两只眼睛还在放光,盯住爷爷的口袋。爷爷叹了一口气,又从身上抠出一块。我拿到两块钱,高兴坏了,像小青蛙一样蹦跳着出去。才到门口,爷爷来一句:春赖子。我紧张地一个紧急刹车,忐忑不安回头看爷爷。我以为他要反悔了,二元钱是个不小的数目,我是发财了,那爷爷就是破财了。

真的不能跟你爸讲哩。爷爷说。

一块大石头从心里放下来,原来爷爷还是担心我会跟我爸讲。我说爷爷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讲。爷爷看着我,那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是不放心。良久,爷爷有点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拉钩。我一下子笑了,拉钩是我们小孩子爱做的事,一旦拉了钩,就要说一不二不打谎。拉钩就拉钩吧,我的手指与爷爷的手指钩在一起。我和爷爷同时说:拉钩拉钩,一百年不许变。爷爷笑了,那种如释重负的笑。我想爷爷你终于可以放心了。

事实上,我老爸早就发现了米缸里的米在莫名奇妙地变少。也就是说,我爷爷不知道到我家偷了多少回米了。我老爸是个肚里行事的人,对什么事情都不动声色。我爷爷不知道他偷米的行为被我老爸发现了。当然,老爸不知道是爷爷来偷米了。只知道,米缸里的米在变少,一定是有人偷了。老爸不会怀疑爷爷来偷米,打死也不会怀疑到爷爷头上。前面说过,我爷爷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占小便宜揩油水的事都不会做,怎么会去做贼呢?作为爷爷的儿子,老爸是绝对相信爷爷。老爸在怀疑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三婶。从种种迹象表明,偷米贼是内贼不是外贼。每次被偷掉的米,不多,十把斤的样子。不注意的话,真发现不了米被偷了。外贼,既然来了,就不是偷十把斤米的问题了。只有内贼,才会偷那么一点点。我不知道,老爸为什么会怀疑我。怀疑三婶,有点道理。如果我没有碰到爷爷偷米,叫我去怀疑,我也会怀疑三婶。

这样说吧,三婶品行不怎么好,至少,村里人都这么认为。三婶喜欢占小便宜揩油水,这不是我冤枉她。我亲眼见过,那是在菜园里。我们乡下人的菜园,有点犬牙交错。这一垅是你的,那一垅是他的。这就为一些占小便宜的人提供了方便之门。那天早上,我们乡下人,把吃早饭之前叫做早上,与城里人的早上是有差别的。早上,三婶提着个菜篮子去菜园拾菜。我呢,也在菜园里。我是去菜园里割鱼草。忘了跟大家说,割鱼草是我每天早上必须干的活,割了鱼草才能回家吃饭上学。天才蒙蒙亮我就要出门。那天早上,三婶在菜园里摘辣椒,摘着摘着她就四下张望,她是看周围有没有人。那会儿我正好憋到一堆屎,我在菜垅中间拉屎。我是小孩子,她根本看不到我,我却能看见她。只见她,迅速转过身来,在邻家的菜地上死摘烂摘辣椒,动作极快又显慌乱。不过她没摘多久,大概分把钟,又转回自家菜园,拢了拢头发,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我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了什么样子是做贼心虚了。我没吭声,因为她偷的不是我家的菜。但我知道了,三婶会偷菜。在我们乡下,进菜园顺手牵羊偷点菜,不算偷,只能算占小便宜揩油水。

在这里,我有必要详细介绍一下三叔和三婶。如果不介绍清楚,我这故事讲得就没多大意思了。

三婶不是丫妞的妈妈,也就是说丫妞的妈妈是另外一个女人。丫妞断奶后,丫妞妈就跟丫妞爸闹拜拜。听老爸说,他们两人打了一场恶架,丫妞妈就走了。丫妞妈与丫妞爸吵口打架是经常性的事,小吵天天有,大打三六九。要是哪天他们两人不吵口不打架,村里还以为到了大年初一。也只有大年初一他们不吵口打架。什么原因都不是,就是丫妞妈看不起丫妞爸。丫妞爸是半残疾人,右手拐拐地使不上力。一个作田人有一只手使不上劲,也就赚不到钱。丫妞妈嫁过来没多久就后悔死了,直骂自己瞎了眼,她嫁过来时被蒙蔽了。丫妞爸有门篾匠手艺,会打箩编篾器。按说有门手艺,挣点钱没问题,小日子过得能滋润点。丫妞妈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也就让丫妞爸有机可乘先上了手,还没办喜事,丫妞已经在她肚子成长了。结婚之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篾匠手艺变成没人请的手艺了。晒谷时,人家地上浇块水泥,既硬化了地面又可晒稻谷,使用寿命又特长,不像竹篾编的,年年要修补。谷箩呢,人们干脆用蛇皮袋,不用花钱又实惠。就是粪箕,不知哪个人开始用汽车外胎,不知比竹篾编的经用多少倍。所有的篾器只剩下菜篮了,可惜好景不长,又有人用塑料皮子编。丫妞爸我三叔学的这门手艺等于没学手艺了。人穷百事衰,偏偏丫妞妈是个心气高的女人,看丫妞爸横看不顺眼竖看更不顺眼,有事逮着事开骂,没事找着事来开骂。天天骂二十四小时骂,冷浸鬼也会发热。何况丫妞爸不是冷浸鬼,日子艰难很容易让人脾气变坏,于是就吵于是就打。老爸常说,那个女人,早就打着主意走人。老爸和爷爷说起丫妞妈,总是用那个女人来称呼,以至我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丫妞不知妈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有那么一个女人她该叫妈,叫妈的女人不要她了。丫妞还在她肚子里时她没办法走,丫妞生下来后要吃奶她也没办法走。丫妞断奶了,她狠了狠心就走了。从这点来说,丫妞妈不算很坏的女人。爷爷常常叹息:没法子呀,我们穷家留不住人家。爷爷不恨丫妞妈,老爸也不恨她。从老爸与爷爷聊起她就可以听出来。谁都想过好日子,想过好日子不是罪。

三婶是去年才嫁过来的,到现在还不足一年时间。媒人介绍时就说明了,三婶是个有破败的女人。三婶长得丑,一脸麻点。三婶不会生娃,因为这个原因被原先的婆家踢出来了。三婶还有点懒,天天泡在麻将桌上。三婶年龄比我妈大,比三叔大了八岁。媒人问我三叔要不要。要、要、要,爷爷抢着说要,三叔也说要。一个家要有女人,有女人才有家的样子。三叔没有挑女人的资格,只要是女人就行。三婶嫁过来时,先与三叔谈条件。谈条件时,爷爷在场,老爸老妈也在场,二姑四姑也在场,我和丫妞也在场。三婶说:我不会生娃,我人又懒,才落得要嫁你这拐手佬。我不指望穿金戴银,也不指望吃香喝辣,一天三餐有饭饱就行。田里的活我不会做,也不要指望我赚钱。我喜欢打麻将,我不打大,小小地打着玩。打麻将不一定能赢,所以我要求你一个月给我一百块钱零花钱。我只要一百钱,我不会多要的。你们同意,我就过来,不同意我们就拉倒。爷爷老爸两个姑姑相视笑了。由此可见,三婶不是心气高的女人。只有心气不高的女人,才能安下心来过日子。同意、同意,爷爷老爸两个姑姑还有三叔几乎是异口同声。三婶说同意就好,事情要说定来,每个月要给一百块钱,月初一就要给,不给我就走人。老爸拍了拍胸,说你放心好,到时老三没办法给钱,我这个做哥的也会给。二姑四姑也表态,说老三实在拿不出钱,我们做姐做妹也会凑钱过来,又不是多,一百块钱不多。爷爷更是豪气干云,说你放一百个心,就是我老骨头做扣子卖,也会凑足钱给你。

老爸的豪言壮语没过多久就后悔了。老爸拍胸时,老妈在他身边使劲地扭了他一下,老爸已知道话说大了,可在当时情况下必须硬撑着。没过久,三叔就来找老爸要钱。老爸问:咋就没钱了呢?三叔说:我哪时有过钱?老爸没话说了。三叔从来都没有过钱,老爸是知道的。本来老爸可以说,我也没钱,你可以找一下你姐你妹。老爸知道,这话等于屁话。二姑四姑远在广东东莞打工,怎么伸手要,要得来吗?顺便说一下,我妈也去外面打工了。我家做了一栋房子,用老爸的话说欠了一屁股的债。我妈出去打工是想早点还清债。本来老爸也想出去,是因为我的原因。老爸打我时就会说,你这个活宝呀,你让我少赚了多少钱。老爸在三叔面前沉默不语。三叔说:总不能叫我朝老头子要吧?三叔的话击穿了我老爸,他进里屋抠出一百元钱,递过去时手都在打抖,脸上的表情痛苦得像有人用刀子割他的肉。老爸从来都是把钱当作他身上的肉。老爸除了种田之外还要去镇上砖瓦厂推砖,种田只能解决吃饭问题,推砖才能解决票子问题。砖瓦厂离学校不远,课间时我只要跑出校门就能看到老爸推砖。老爸推辆斗车,去晾砖坯的地方装砖坯,再推到窑炉。出砖坯场有个陡坡,老爸推上坡时分外吃力。碰到落雨天那就更惨了,坡陡路滑。有次我看见老爸死命推就是推不上去,脚下一滑,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里了。因为,斗车失去了控制就会撞向跌到地上的老爸。我虽然不怎么喜欢老爸,但毕竟是我老爸。只见老爸死命地按住车把,他没有完全跌倒,而是单膝跪在地上,依靠膝盖顶住了向下的冲力。斗车里有几块砖坯弹跳出来,毫不客气地砸向老爸。晚上回家后,我发现老爸膝盖上血肉模糊,那是与地面剧烈地摩擦产生的。额头和手臂上有个鹅卵大的包,那是拜砖头所赐。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老爸为什么把钱当作他的命,那是因为每一分钱都是他拿命换来的。现在,他拿命换来的钱要抽出最大面值的一张给三叔,他心里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星期五是个倒霉的日子。因为在家里呆的时间过长,身上又揣着爷爷给的两块钱,怎么也按捺不住要去消费一把。没办法,棒棒糖咂咂嘴的美味太引诱人了。当我回味着美味来到学校时,老师的脸拉长成了冬瓜。结果,放学了还被罚做打扫全校卫生的活。当我回到家时,天已黑得看不清自己手指了。下午没法去放牛,肯定要遭老爸一顿骂了。我小心翼翼进屋,脚步都轻轻的。果然,老爸的脸黑成阴沉沉的。他的脸本来就黑,加上十五瓦的灯泡光线不明,他的表情几近恐怖了。

春赖子。老爸大喝一声。

我打了寒颤。

你过来。老爸说。

我一步一步靠近老爸。老爸喊我过去,我不敢不过去。当然快走近老爸时,突然意识到不妙。我想逃,可已经来不及了,老爸一只手像鹰爪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变戏法一般变出竹枝条。竹枝条在我屁股上跳起了踢踏舞,我杀猪一般嚎叫起来。我真的一点都不坚强,一有疼痛便会惨叫,加之,因为恐惧的恐惧。

死赖子,越来越胆大了,嗯,居然连米都敢偷。老爸一边抽打我,一边控诉我的罪行。

天啊!老爸居然认为是我偷了米。

今天老爸比我先回到家。他一回到家,就发现米缸是打开的,地上落了一地的米。唉,要怪只能怪我和爷爷。我只顾讹爷爷的钱,爷爷只顾封我的嘴,两人都忘了去把米缸盖上,把散落在地上的米收拾好。可以想象老爸愤怒到什么程度。他在屋里打转,转得像驴拉磨一样。老爸已经确认是我偷了米,因为他看见我中途回了家。从学校回家的路,要从砖瓦厂边过。我回家,老爸只要一抬眼皮就能看到。老爸已有十足的证据。他不能再沉默了,肚里能行航空母舰都不行。

不是我。我在惨叫的同时没忘记为自己申辩。

还敢说不是你,不是你会是谁?老爸的竹枝条变本加利了。

真的不是我。

还说不是你,老爸已经咬牙切齿了,还嘴硬,不打死你看来你不松嘴。

是爷爷。我话一出口,我就感到自己无可救药了。我与爷爷拉了钩,我收了爷爷两块钱,我答应爷爷保守他的秘密,可我就是这么不可救药,一挨打,没打多长时间,就把爷爷供出来了。不坚强,一点都不坚强。

你胡说。老爸几近怒吼了。

他不相信爷爷会偷米。是的,做儿子的,怎么会相信父亲会偷自己的米呢?

真的。我说。为了让老爸相信我,我把前前后后的经过都说了出来。对不起了爷爷,我不把你供出来,我就要担偷米贼的罪名。更主要的是,竹枝条抽在屁股上很疼,真的很疼。我不把你供出来,竹枝条就会抽得没完没了。

老爸颓然坐到凳子上,手上的竹枝条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看来,我的招供,对老爸的打击忒大了,他受不了。做父亲的,怎么会偷儿子的米呢?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老爸开始吸烟了,一支接一支吸,大口地吸,使劲地吸。每一次使劲,烟头的火苗就会闪亮起来。吸到第五支还是第六支,我没数准,烟没完全吸完,老爸将烟头使劲地一掐,站了起来,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老爸回来了,屁股后面还跟了爷爷。我一看到爷爷,我就感到自己矮下去了。我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可怜地无缝。我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可是家里没有可藏身的地方。我就这么可怜兮兮地暴露在爷爷的目光之下。老爸很礼貌地请爷爷坐,老爸声音极轻极柔地问爷爷:一年十担稻谷可够吃?我听得出来,老爸极轻极柔的声音是通过压制才变成极柔极轻的。爷爷把手摆成梆榔槌,说:够了够了,足够了,我一个老头子吃不了那么多。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偷米?老爸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倍,像暴怒的狮子一声吼。

爷爷吓得颤抖了几下,坐在凳子上快坐不稳了,快要跌倒了。是爷爷极力稳住才没跌倒。

在这里插述一下。爷爷不跟我家吃,跟三叔一家吃。刚分家时,爷爷说要单开炉灶。当儿子的老爸,必须给爷爷提供米粮。分家时说好的,老爸给爷爷十担稻谷。十担稻谷按说是一千斤。老爸给的时候是蛇皮袋子装,两蛇皮袋作一担。蛇皮袋是装尿素的蛇皮袋。一蛇皮袋至少能装七十斤稻谷。也就是说,老爸实际给的是一千四百斤。一千四百斤稻谷可碾出大米九百八十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均每天二斤六两,爷爷就是割开肚皮来吃也吃不完。爷爷吃着吃着就跟三叔一起吃了,老爸知道,爷爷是有意接济三叔。

现在,爷爷还来家里偷米,明也要暗也要,老爸想不生气都不行。

爷爷的目光看着我,我吓得躲到老爸身后,我怕爷爷伸出枯树根般的爪子打我。爷爷有一百个理由打我,是我做了叛徒了,我对不起他。

我不是偷,我是拿。爷爷说,我来儿子家拿点东西,能叫偷么?

老爸说:好,就算你拿,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呀?

爷爷说:我拿总有我拿的道理,我不会乱拿你的东西。

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呀?老爸的目光盯住爷爷。

爷爷躲开老爸的目光,低下头,说:能不逼我吗?再说,我有我的难处。

难道我不难吗?老爸的眼里滚出泪珠,泪花闪闪,他已经动容了,声音哽咽着:我欠了一屁股的债,老婆都逼得要去外面打工,春赖子读书又要花钱,老三还时不时来向我要钱,我已经够难了。你能不能可怜我,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呀?

唉……爷爷长叹一口气。

事情出在三婶身上。三婶喜欢打麻将,喜欢到了痴迷的程度,用她自己的话说,听到麻将的响声,心里就爬满了毛毛虫。她说手指头摸麻将的感觉比摸男人都更爽。她这两句话,比早先的毛主席语都更老少皆知,在我们村里。早上,一放下碗筷,她就火急火燎地赶到村口小卖店里。那里有几台麻将桌,那里有的是打麻将的人,去迟了怕没位置。碰上星期天,我和丫妞还会去看三婶打麻将。三婶两手指拈住麻将,分明两个手指在两侧面,转瞬间就捏上下,比变戏法还快,我根本没法看清楚。食指在麻将有字的一面滑动,眼睛微闭,那神情进入忘我。在学校,我看过老师亲嘴,女老师就是她这个样子。我一下子理解了什么是比摸男人更爽。四条,我说你还跑得了哇,三婶将麻将啪地拍在桌上,眉开眼笑拖长声音吆喝,付了……我喜欢三婶赢钱。三婶赢了钱,会高声大气地喊:老板,来两包咂咂嘴。这声音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我和丫妞有了美味。她还会把丫妞搂到怀里,亲亲地喊:我的招财娃娃,替姨摸一下。打麻将不可能全是赢,也会有输。输是要命的,今天输一点明天输一点,一百块钱经不住几下输。三婶没钱了,被人从座位撵起来。三婶在旁急得抓耳挠腮,像电视里的孙猴子。这会儿我知道什么是心里爬满了毛毛虫,毛毛虫心里有万千只了,才会痒到耳朵腮帮上。三婶是个麻子,看到她急得麻点都红了,我想到了给她撰个外号:九饼。丫妞直踢我的屁股,恨恨不已。三婶对丫妞还好,也不会找三叔吵架,一家人有和和睦睦的景象,丫妞对这叫姨的后妈有了感情。

三婶没钱了,麻将又贼想打,怎么办?找三叔要,三叔是不会给的。三叔为每个月的一百块都已经很烦躁了。只是当初答应的,要说话算话。三婶不会找三叔要,除了每月的一百块钱,没向三叔多要过一分钱。由此可见,三婶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怎么办?三婶想到一个办法,偷家里的米去换钱。也不偷多,一次偷十把斤的。三婶偷米换钱的事被爷爷发现了,爷爷心里填满了惆怅。一担稻谷碾多少米,一家人能吃多久,三叔心里有数。一旦三叔发现三婶会偷米换钱,三叔那脾气,肯定是要打老婆。保不定一打,这个女人又会跑了。于是,三婶一偷米,爷爷就来我家偷米。三婶偷多少,他也偷多少,正好把那个窟窿堵住。

老大,爷爷说,我也是没办法呀,老三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一只手拐拐的,能赚到什么钱?他一个人养一个家,够难了。你说,一个家没有女人,能叫家吗?老三现在的女人,虽然懒了点,但人不坏呀,洗衣做饭收拾家务,对丫妞也挺不错。不是懒了点,能做老三的老婆吗?老三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他知道他老婆会偷米出去卖,肯定要吵闹起来。你说老大,难道,你也忍心让老三的家又散了?这个女人跑了,老三怕是再也找不到老婆了,他是你弟弟老三!

老爸长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你是非要我来堵这窟窿啊!你知道不知道我也很难。我刚做了房子,欠了一屁股的债。我老婆一个女人,都要去外面打工。你以为我愿意叫老婆去外面打工呀?春赖子要读书,人情世故,日常开支,少一毛钱都不行,老三又常跑过来跟我要钱。我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我容易吗?

老大,爷爷说,我知道难。要不这样,这些米呀就算我借你的。我一定想办法还你。我还能动,我会街上捡破烂,你知道街上的破烂越来越有捡了,要不我再去种点菜弄到街上卖。我只求你不要声张不要闹,不要让老三知道。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我知道我这么老了,没别的指望,只希望你们过好。老大你我不用担心,我只担心老三。老大,若是老三的家又散了,我是怕没脸见你妈。老大,看在我把你养大的份上,给我个面子,行么?

老爸说:爸,你这不是臊我吗?算了算了,算我上辈子欠了老三的。往后要米你就来拿,别偷偷摸摸的,跟我吱一声。

爷爷嘿嘿地笑了,说这才像老大的样。

第二天,我和老爸在吃早饭,三婶走了进来。三婶喊一句哥。老爸很冷漠地瞄了她一眼,说:吃了么?没吃这里吃一点。老爸的语气也很冷,老爸已对她很厌烦了。三婶说吃了,她说她来是有个事来求哥帮个忙。老爸说什么事你说吧。三婶说我也想去砖瓦厂做事,求哥跟老板说说。老爸一听嘴巴惊成O型。良久才说:那是很苦很累的,你吃得下?三婶用力地点了头,说:吃得下,哥你放心吧。老爸笑了,是讪然而笑。老爸说:我不相信。

三婶站在那儿,低下头,两手在胸前绞剪着,似乎在思考什么。也是良久,似乎是下了决心,抬起头,说:哥,昨夜你跟爸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这下该老爸惊慌失措了,说:老三媳妇,我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想歪了。

三婶伸手拢了一下头发,把搭到前面的头发全拢到后面去,说:昨夜我想了一夜。人活在世上,不能只贪安逸,不能不顾脸面,也不能不晓好歹。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要老三的钱了,我要去赚钱,我要把这个家撑起来,像哥你这样,也要起栋新房子。

我抬头看三婶。三婶脸上有很多麻点,但此时,她脸上的麻点,在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