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雕

何大武猛地一打方向盘,将老昌河嵌入楼底下惟一的车位里,顾不得半个车屁股还撅在外边,就匆匆往楼道上跑。一路上汗水从毛孔里涌流出来,天气太热了,气温直接飙到了四十度,热空气像是要把人给窒息。推开家门,他看见妻子坐在矮凳上,半闭着眼睛,双手握着发电机的把手,发疯般地使劲摇着圈,一头蓬松卷发左右晃动,大红睡衣裤已经完全湿透,粘合在身体上,看得清胸腹部下垂的赘肉。

何大武忙接过妻子手中的握柄,一边责怪:“小区停电了,也不跟我打个电话。”

吴月英从凳上移坐到墙边,嘴里大口地喘气,过了会儿才说:“你上班忙,不想打扰你。”

何大武说:“还有什么比家里的事更重要呢。”

现在他们在儿子的卧室里,一切布置还跟十年前一样。写字台上铺的一张皮革台历,是何大武工作的酒店赠送的,黑色的皮质包边,封裹着十二张精美月历,何大武亲手给小文铺在桌上,他还记得小文仔细地撕掉了已经过去的那个月份。后来每过一个月,小文就会撕去一张月历,现在台历上的时间停留在四月份。十年前的四月份。台历右边摆着一个笔筒,里面插着水性笔与自动铅笔,有几支笔的笔套丢了,黑色的墨水已经板结,写不出字了。转角柜上摆着一组兵马俑、两个关节会转动的木头人、一把木质左轮手轮,是旅游时买的纪念品。书架上摆着三层书,有几本零乱地搁在一整排书籍的上方,好像主人才刚刚把它们抽出来。这几本书的位置,也没有动过分毫。

房间里没有那种久不住人的霉味。月英每天给房间清扫、通风,把每一件物品都仔细地擦拭一遍,为窗边的吊兰与文竹浇上水。何大武买了幅巨大的山水画,挂在床铺对面,只要通上电,里面的河水就会不断地流动,哗哗地响着,使房间一直涌动着一种生机。他们还让房里的电脑长时间地开着,让屏幕不时一闪一闪的。这么一来,他们就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儿子还坐在房间里,在他们的生活里。说不定哪天,他会打开门,从卧室里出来,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安静地走到他们面前。

那天接到小文班主任的电话时,何大武正在雕一个凤凰南瓜盅。雕凤凰最难的是凤头部分,必须几刀削出凤头形状,然后用小刀慢慢剔出冠、喙的部分,再处理凤羽及爪子。如果凤头把握不好,整个瓜料就废了。还没有哪个徒弟能完全掌握凤凰的雕法,何大武只得自己操刀。何大武凿凤眼时,心里稍有些焦灼,四点三刻他必须回家给小文做饭。他承包了酒店的冷餐厨房,一方面是为了增加收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自由些。小文五点半左右到家,六点半就要晚自修。吴月英这个时候还在超市交接班,小文的晚餐必须由何大武去落实。这样想着的时候,从南瓜中穿过去的U形刀具,戳在了左手食指上,一阵锐痛。何大武忙用拇指捏住伤口,他不想让徒弟们看出自己的失误。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王老师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飘忽,气咻咻的,在嘈杂的厨房里听不太清楚。她好像在说:“……小文跑1500米,摔倒了。”

小文摔倒了,已经往第一医院送,何大武直接去医院就可以了。他终于听明白是这个意思。他撂下南瓜盅,凤凰的弧线已经显现出来,它高高地抬着脖子,俯瞰着案板上比它低矮的事物,有种君临一切的孤傲。接下来的雕工,大徒阿宝与二徒阿兵都可以完成。这是今天喜宴首席上的主菜,必须准时摆上席面。

他更换外套的时候,动作不是特别的急。他一边换衣服,一边跟徒弟们说了这个电话。大家安慰他说,天气热,发痧了吧,别摔骨折就好。他也说,别骨折就好,骨折就会影响学习了。好像这么说,就可以抑制住内心深处的恐惧。一路上,他都在控制自己不往别的地方想。他给想法设置了一个边界,不往那外边去想,他提醒自己,不可能的,绝不可能。但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恐惧还是像山一样压了上来。他看见班主任、任课教师、校长,还有些面熟与不面熟的人都在医院门口候着。他认识那个戴眼镜的平头校长,儿子刚进学校时,他托人请校长吃过一顿饭,求他把小文分到好一些的班级里。一瞧见他,校长就往前跨了几大步,握住何大武的一只手(或者说整个手臂),把他往里面带:“事情很突然,很突然……我们第一时间把何小文送了医院……现在还在救治中。”

他被簇拥着穿过一道道走廊,面无表情的白衣护士、一张张推床从他身边经过。电梯门开了又关,他似乎是被人流推着往前走,到达了一扇门的外边。很多人围在那里等待,有小文的同学,何大武看见他们的时候,忽然精神一振。同样的苍白面孔、瘦削身材,使他像看见了儿子一样,希望好像陡然间升了起来。他问他们当时的情况。但是接下来,他从孩子们眼里看到了更多的惧怕。儿子在跑第三圈的时候,忽然倒在地上,严格地说来,不是摔倒,是昏倒。当时跑在儿子身边的那个同学,一个看上去同样羸弱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儿子如何砰地倒在地上,翻滚了两下,开始抽搐;他根本来不及扶住他,他们叫他,没有反应。在孩子陈述的时候,有个穿运动装的瘦高教师,脸色铁青地站在一边,身体突突打战,像随时会背过气去。何大武不禁上前扶了他一把,在他的手触到年轻教师的刹那,小伙子忽然呻吟了一声,抱头蹲在了地上。

后来何大武才知道,在他守在手术室门口,满心企求上天哀怜的时候,小文已经走了。从学校送到医院的路上,甚至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已经咽下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那个时候,何大武大概还在为陌生人削一个凤头;而吴月英还在超市里穿梭,把上万种商品中的一种补上货架。所谓的抢救,只是给可怜的父母一点时间上的缓冲。而在当时,他是多么可笑地认为,小文可以平平安安地从那扇门里面出来,用他那种最乖巧的笑容,慰藉他的父母亲。他从不相信,这样的灾难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他想。

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在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后来何大武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段过程),何大武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间病房里,惟一的床上躺着小文,而小文被紧紧地抱在吴月英怀里,吴月英把脸贴在小文的脸上,她的身体不停地前后晃动,好像在哄小文睡觉。四周挤满了人。已经有不少亲戚朋友听到消息,赶到了。哭喊、尖叫始终没有停歇。只要进来一个长辈或亲朋,噪音就会响成一片。过了好一会儿,何大武才发现有人在对自己说话,是两个面目模糊的亲戚。他们在说:“这事学校有责任,让他们赔钱!”、“把尸体送到学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