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客栈的女人


  一
  
  那时正是早上八点钟的样子,集稼嘴一长街的排门都吱呀吱呀地打开了,初夏的太阳出来得早,黄灿灿的光影从朝阳的屋檐一直泻到青石板路面上。林啸走了一会就感到有些燥热了。这大汉口真跟襄河不一样呢。暖风中一阵花香飘过,他才注意到夏家客栈就在跟前了。再一抬头,便瞧见穿着洋红绸褂子、头插栀子花的廖玉春倚在二楼的雕花窗户前,一边翘着兰花指吸香烟,一边跟街对面杂货铺的老板娘嘻嘻哈哈地拉着家常。
  林啸略一迟疑,也没去打扰她,跟身边的小李使了下眼色,就直接进了客栈。正在厅堂迎送客人的伙计阿三一见他俩,先是一惊,马上又绽出笑脸道:“林先生来了!”林啸朝他点了下头,阿三忙把他俩往楼上引。走过一个窄长的过道,就把顶头的一间房门打开了。
  两人坐下,阿三便要下楼给他们端茶水,被林啸按住了。一看林啸的脸色,阿三也忐忑起来,便问:“今天来是……”不等林啸回答,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阿三马上堵在门口,紧张地注意着门外的动静。这时就响起廖玉春那柔亮的嗓音:“阿三开门,是我呀。”
  人还没进,那栀子花的香气已经飘了进来。
  “哎呀,我晃眼见林先生来了,一看果然是,怎事先不招呼一声嘛。”她笑吟吟地说。
  林啸欠了欠身子说:“事情有点急,就没跟老板娘打招呼了。你还好吗?”
  “好呀,好呀,你派了阿三来,可是帮了我大忙了。”说着要给他们拿烟抽,被林啸谢绝了。廖玉春见他表情严肃,也噤了声,忙找个椅子坐下。
  林啸瞥了她一眼,然后低声道:“出了点岔子,宝生让日本人抓去了……”
  廖玉春顿时惊叫起来。
  “两天前派他和另一个队员到汉阳蔡甸察看鬼子的据点,不料在路上碰到一小队日本兵,夏宝生按捺不住,就与他们接上了火。后来寡不敌众,只能边打边撤。那个队员突围出来,宝生却因腿部受伤落到了鬼子手里……”
  廖玉春着急道:“这可怎么办?你们得赶快救他呀。”
  林啸说:“我正是为这事赶到汉口来的。宝生年纪轻,没吃过多少苦,现在又负了伤,也实在令人着急……”
  “他那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了?”廖玉春只顾着说。
  林啸拧紧眉头,时而瞟一眼窗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阿三见此,便悄然下楼去了。
  不多时,就有伙计端了个大托盘进来,里面盛着两碗香喷喷的热干面,外加几个炸得金黄的面窝。廖玉春指着盘里的东西要他们快吃,林啸迟疑道:“现在汉口的市面还没恢复,物品奇缺,热干面可是稀罕东西,你们从哪买到的?”伙计说:“老板娘让我从黑市上高价买来面粉,就预备给你们吃的。”林啸瞥了一眼廖玉春,责怪道:“老板娘要把我们当客,可不敢来了。”玉春笑道:“难得来一次,哪有连热干面都吃不上的道理。”说着将盘里的东西递到他们手里,两人这才拿起筷子,将碗里的芝麻酱和佐料拌匀,就一手挑起热干面,一手拿着面窝,呼呼地吃起来。
  一会阿三又敲门进来,交给林啸一个信封,说是有人送来的。林啸说正等着呢。连忙打开信封,见里面还夹有两个蓝色的“派司”(即安居证),便笑道:“汉口的同志果然神通广大,连这些都给办好了。”他将信飞快地看了一遍,低头思忖了一下说:“内线查明夏宝生现关押在汉口宪兵分队,建议我们通过一些渠道,将他先送进医院治病,再设法营救出来。我认为这个办法可行。”
  “但日本人不讲情面,如果提早对他用了刑呢?”廖玉春忍不住说。
  林啸皱了皱眉说:“这也是我担心的。不管怎样,现在先去找人,将他救出来要紧。”说完三下两下将盘里的东西吃完,又向阿三小声交待了几句,就带着小李匆匆走了。
  廖玉春看着他们出门后,也没心思下楼,又回到自己那间起居室里,靠在藤椅上呆了片刻,便从茶几上抽出一根烟点上了。
  一道阳光倏而从窗口跳了进来,斜斜地投到发暗的板壁墙上,挂在墙中央的那张结婚照便隔成了一半阴,一半明。明里是她,宝生的脸却只有下半部。她穿着白色的婚纱,挨着那半张脸的下巴妩媚而羞涩地笑着。把阴的半边连起来看,宝生的整张脸还算是俊气的,他穿着白色西服,一副洋绅士的模样,比平时要气派多了。
  廖玉春吐出一口烟雾,像是吐出一段往事似的。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她已经跟夏宝生做了四年的夫妻。可当初她也是赌气出的嫁。此前她一直被袁家少爷追着。袁家是她母亲的远房亲戚,却少有往来。直到她十七岁那年,寡母带着她去法租界的袁家公馆拜年,走进那花团锦簇的红色小洋楼,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袁家对娘俩的态度自然是俯视向下的,倒是二少爷袁守宇对廖玉春热情备至。袁守宇正在北平上大学,敦敦实实的小个子,说话时爱蹦出一些听不懂的洋词汇,新鲜而别扭。廖玉春没读过书,却对读书人充满敬畏,加之袁守宇比袁家其他人显得有人情味,对袁守宇也就不那么排斥了。但袁家发现两人亲近的苗头后,便一再阻止他们的交往,认为集稼嘴是三教九流杂居的地方,那里长大的姑娘肯定没多少教养,进他们这等人家是不配的。这下才刺伤了廖玉春。廖家虽说穷,玉春却是集稼嘴的一枝花,一直是在街坊邻居的赞美声里宠着长大的。何况她并不缺乏异性的爱,比如街对面夏家客栈的宝生就一直恋着她。宝生模样比袁家少爷好,只是没有袁守宇有文化,家境也没他家那般显赫,但她和宝生自小玩在一起,情感上也要近一些。那时廖玉春被袁家的富贵所惑,也萌生出做袁家少奶奶的想法,袁家这一拒,她也醒悟了。于是答应了夏宝生的求婚,甘愿一辈子留在集稼嘴。却不知袁守宇听到她与别人订了婚,竟赌气出走,到东洋留学去了。
  廖玉春在一年之后才正式嫁给了夏宝生。刚做了几个月的新娘,日本人就逼近了汉口。枪炮声连绵不断,时而敌机就来袭扰一番,形势已十分危急。但夏老板还没有走的打算。直到国军全部撤离,眼见汉口即将落入敌手,夏宝生才决意带父亲和妻子到襄河乡下去避难。临行前,父亲却死活不肯走,说客栈是祖上传下来的,又因宝生姆妈的辛苦经营才有了今天,她就是太累,才在生宝生时丢了性命,不能把她的心血也丢掉了。宝生说日本人在南京杀了几十万人,在这不是等死吗?但父亲还是不听,说他东洋人总不敢把中国人全杀光吧!要走你们两个走,我就守在这,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夏宝生知道父亲的倔脾气一犯,八匹马是拉不动的。只得嘱咐老家人夏福照顾好父亲,随后便带着妻子玉春乘船回到了襄河老家。
  在乡下刚刚安顿下来,就听到日军攻占了汉口。随后日本人就把留在汉口的华人归为难民,全部赶到汉正街以上地段,划为难民区进行管制。夫妻俩开始着急,自家客栈就处在汉正街边缘,不知能否幸免于难。廖玉春就怪夏宝生当初没坚持让父亲回来,留在那里总让人提心吊胆。宝生却烦父亲不听他的话,自己在找死。这话一说出口就有点犯忌,尤其在那个时候。廖玉春听得骨头一阵发冷,隐隐感到某种灾难正在向这个家迫近。
  而此时,处在汉口的夏老板确实日子难过。日本人进城时,汉口已是十室九空,百业萧停。人都跑了,谁还会来住店呢?客栈门庭落雀,夏老板也就没事干。闲得发慌时,他就从楼下踱到楼上,又从楼上晃到楼下。偌大的客栈静悄悄的,没一点人气,唯有空寂在沉重地压迫着他。这时,对儿子的思念便像角落里蜇伏的蚊子,时不时出来叮他一下,让他奇痒难忍。他这才开始后悔,当初就该跟儿子一起回到襄河去。
  那天下午,一直没出门的夏老板突然想去汉水边看看,宝生和玉春就是从汉水坐船走的。夏福知道他又在想儿子了,便劝他不要去,说江边停满了日本人的军舰,他们的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但夏老板不听,还赌气说,我在这住了几十年,皇上老子都管不了我去江边,他东洋人还管得了我?夏福说不过他,又拦不住,只得叫他早去早回,免得碰上“宵禁”。原来日本人一进武汉,便将时钟拨快了一小时,与东京时间相同,称为“新钟”。还把每天下午五时至次日凌晨七时这一段定为“宵禁”时间。到时,家家得关门闭户,不得大声喧哗,不得上街走动,如果在路上被巡逻的宪兵队发现,不管是谁,格杀勿论。